你不妨像一齣戲劇中的丑角,
按照我那個時代的趣味化裝。
——納博科夫《致未來歲月的讀者》
民間有很多冥想的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
1.噩夢
那一年,在火車有節奏的晃動中,馬領終於昏昏睡去。
經歷了一場搏鬥的他睡得並不踏實。在火車運行般的晃動的夢中,他一陣陣感到疼痛。他疼痛地夢到一隻抽屜,這只抽屜在他憤怒地拉扯下,轟隆隆像一輛戰車般地向他衝來。
一下劇烈的顛簸,馬領陡然被搖醒。右肋尖銳的疼痛差點讓他驚叫起來。他最終沒有喊出聲,只是大張著嘴,驚懼地看著車廂裡陌生的景象。硬座車廂內擁擠混亂,深夜旅行的人疲憊不堪,醒著的神色木訥,睡著的姿態難看。在這新千年降臨之夜,馬領一下子想不通,此刻,是什麼讓自己一身疼痛地昏睡在火車上。一想眼淚就掉下來,急速地滑進大張著的嘴裡。
對面坐著一個清醒的女人,很堅定地看著馬領面無表情地掉眼淚。馬領和她對視著,毫不顧忌地讓眼淚往下滑落。
這樣僵持了幾分鐘,馬領突然把脖子向前一伸,對著女人使勁「噯」一聲:
「你看什麼?嗯?看什麼?」
女人並沒有被嚇住,仍然目不轉睛地看他。馬領立刻氣餒,但依然堅持著讓她多看了一會兒,然後才垂下了頭。
女人遞過一張皺巴巴的張巾,在馬領低垂的頭前來回晃,說道:
「不要哭,只是一個噩夢而已。」
馬領哭得更倔強了,強辯說:
「沒有做噩夢,我沒有做噩夢。」
女人堅持說:「是噩夢,你是做噩夢了。」
馬領說:「不是噩夢——我只是夢見了一隻抽屜。」
「抽屜?」女人不耐煩地打斷他,「夢見抽屜也是噩夢!不然你哭什麼?」
馬領猛地站起來,旋即像被電擊了一般弓下了腰。他本來是想走開,但對面的女人可能誤會他要動手,於是先發制人,用肘彎狠狠地拐了他一下。
馬領哼一聲,抱著肚子蹲在座位間。他聽見有人衝著他叫嚷:
「不要打女人!」
馬領抬起頭,看到整個車廂的人似乎全部甦醒了,一雙雙神情困頓的眼睛盯在他身上。
兩個乘警從車廂連接處衝過來:
「幹什麼?幹什麼?」
來到跟前,一個指著馬領卻向周圍問道:
「他怎麼了?」
「他要打人,」有人作證說,「他要打這個女人。」
馬領被警察揪起來:
「你要打女人嗎?」
馬領痛苦地搖頭,恐懼起來。
警察用一種商量的口吻說:「跟我們來一下嘍?」
然後他們一左一右托在馬領的腋窩下,攙扶一樣地把他押向車廂一頭。
馬領心裡忽然鬆弛下來,任由人挾持著。那個女人做為當事者,跟著他們一同來到乘警們休息的餐車。餐車裡東倒西歪地坐著五六個列車員和乘警,見到他們進來,不約而同地表示出興奮的樣子。
一個胖胖的男列車員問馬領:
「怎麼了,你怎麼了?」
馬領想回答他,被一名乘警拽住胳膊阻止道:
「不許說話,你不許說話,我們問到你再說。」
胖列車員馬上不滿地哼一聲,嘴裡嘟噥著,忿忿不平地到一邊躺下,又突然起身走了過來,那步態,就算說不上是傲慢,也實在夠神氣的。他從兩個警察之間不大的空隙****半個身子,伸出一根胖乎乎的中指說:
「神氣什麼嘛。」
然後他才心滿意足地回去躺下了。
兩個乘警不受干擾,開始詢問馬領。
一個說:「你拿出身份證來。」
一個說:「你想幹什麼?」
馬領聽到前一聲命令,下意識地伸手往懷裡摸,然後又聽到後一聲喝問,就以為是針對自己這個動作,於是手放在懷裡停下,感到左右為難。他艱難地權衡著眼前的局勢,有一點似乎很重要,馬領努力提醒自己,那就是他沒有做錯什麼,並且似乎更接近一個被橫加干擾了的受害者,但面對兩枚警徽——儘管它們的權威性剛剛在那位胖列車員卓爾不凡的插曲中打了折扣——他依然需要保持必要的服從。這兩種自相矛盾的情緒讓他感到更加不知所措。
兩名乘警又同聲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
馬領手放在懷裡說:「我沒想幹什麼。」
一名乘警不高興地說:「怎麼可能呢?沒想幹什麼我們為什麼要帶你來,你倒是說說看。」
馬領說:「我只是站起來——」
「你還哭了呢。」
那個女人****一句,聲音小心冀冀,像輕聲提醒。
乘警問:「你哭了沒有,啊,你哭了沒有?」
馬領不安地看看周圍,發現所有人都饒有興趣地看著自己,就低下頭承認:
「哭了。」
「你想幹什麼?」
問這話的總是同一個乘警,並且每問一次都很惱火的樣子。
做為當事者的女人糾正道:
「你應該問他為什麼哭,一個大男人為什麼好端端的要哭。」
問話的乘警看看她,她鼓勵般地衝他點點頭,於是乘警就說:
「是嘍,你為什麼哭,一個大男人為什麼好端端的要哭?」
馬領感到自己隨時會昏倒,一隻手按在心臟上,不知如何作答。
女人在旁邊拽拽他袖子,安慰道:
「不要害羞,說出來,說出來也沒什麼關係的。」
馬領扭著身子,甩開女人的手,眼淚一下子又滑下來。
「你們看,」女人無奈地攤開手說,「他又哭了。」
兩個乘警附和道:「是嘍,又哭了,他又哭了。」
女人說:「他幹嗎總是要哭呢?」
乘警說:「是嘍,幹嗎呢?」
女人輕輕推推馬領,說道:
「你還是講出來吧。」
馬領搖頭,像個賭氣的孩子。
女人歎口氣說:「還是我替他講吧,他做了一個噩夢,所以嚇哭了,是吧,是這樣的吧?」
餐車裡的人紛紛點頭,原來是這樣啊。
乘警如釋重負地舒口氣,說道:
「原來是這樣,你承認是這樣吧?」
馬領搖晃著退開一步,突然激烈地陳述起來:
「是的,是這樣的,我做了一個噩夢,我夢見一隻抽屜向我衝了過來……」
2.太憋了
回到車廂,馬領發現全車廂的人都精神抖擻地引頸翹望著。在眾人殷切地注視下,他回到座位上,艱難地弓腰坐下。他把一切都當成一個夢,一個在事後難以複述的夢。
女人並沒有回到對面的座位,而是站在走道愉快地宣佈道:
「他,承認了!」
她愉快的語調立刻感染了大家,大家都相視而笑,甚至有人鼓了幾下掌。啊,啊,他承認了,他承認什麼了?啊啊。馬領在心裡咒罵了一句。
女人站在他面前,大聲問:
「你說什麼?」
這一問差點讓馬領應聲站起來。
馬領支支吾吾說:「沒有,我沒有說什麼。」
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脫口發出了內心的聲音。
女人問:「真的沒說什麼?我好像聽你說了一句。」
馬領急切地說:「我沒說,真的沒說。」
女人手一揮:
「那就是我聽岔了,你不要緊張,看看你,臉都白了。」
她這麼一說,馬領立刻感到自己的確呼吸困難,腦袋裡打著一陣陣瀕於窒息時的呼哨。
女人把臉湊過來,在馬領臉上仔細看,然後她轉身道:
「他太緊張了,誰身上有藥,鎮靜藥,讓他吃兩片就沒事了。」
馬領絕望極了,困頓地看著她。這個女人,這麼曖昧,年齡讓人說不準,身份讓人猜不透,一目瞭然的只是很白皙,屁股和胸都很豐碩,遺憾的是,她腰腹的尺寸抵消了這兩部分的突出,整個人像一隻渾圓的瓷器,器型飽滿,上下基本沒有流線型的起伏。就是這麼一個女人,現在毫無餘地的向大家響亮地宣佈:
「他太緊張,需要兩片鎮靜藥。」
馬領哀求道:「我真的沒事,你不要再講了好不好?」
已經有幾位乘客送上藥來。
女人回身胡亂抓過一把藥片,遞在馬領面前說:
「吃下去,快點!」
馬領看著伸在眼前的這隻手上幾粒花花綠綠的藥片,淚水再一次模糊了眼睛。在這個女人莫名其妙的權威下,他無能為力地張開嘴,任憑女人把藥片餵了進去。藥片含在嘴裡,苦味觸動了舌蕾,馬領感到口腔佈滿了強烈的血腥味,舌頭發澀,並且腫脹得厲害,像叼著一截苦澀的橡皮。
女人向周圍問道:「有水嗎?給他口水喝。」
馬領木然地注視著前方,越過女人的肩膀,他看到車廂盡頭那兩個乘警不時閃一下臉出來,然後又迅速地躲回去。幾名乘客爭先恐後地遞過水來,罐頭瓶,太空杯。馬領正拿不準究竟接受哪一隻,擁擠的水具中有一隻掉在了地上,叭地一聲,突兀得讓人驚悚。
一個瘦高男人叫起來:「誰擠脫了我的杯子,是誰?」
他心痛地蹲下去看自己摔碎的罐頭瓶,絕望地說:
「碎了碎了,還有兩天的路程,我拿什麼喝水?」
馬領決定隨便接過一杯水沖下嘴裡的藥片,卻發現伸在眼前的手全部縮了回去。
瘦高男人站起來,扒開身邊的人,不由分說,揪住一個穿紅色高領毛衣的女人:
「是你擠脫了我的杯子!你,剛才就在我身邊,這麼快的縮回去不想承認啊?可是我知道是你,你的這件毛衣太紅了,像豬血。」
這次幾乎是全車廂的人都放開了他們擴音器般的喉嚨:
「不要打女人!」
兩個乘警如神兵天降,從車廂一側迅速地擠過來。馬領置身事外,他開始陶醉地咀嚼嘴裡的藥片,牙齦在鬆動的牙齒堅定地咬合下漫溢出腥鹹的血水。他吞嚥著自己的血,看著瘦高男人被乘警揪走,心裡安逸極了。
藥勁很快佔領了馬領。現在他真的感到昏沉,頭像一顆成熟的果實,別無出路地向下沉甸甸地低垂,低垂,一派要落地的趨勢。馬領用雙手扶住腦袋,夢再一次走進了他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