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選 第31章 徠卡牌相機 (4)
    「我拿嘴巴小惹一下不要緊,搞明白了,讓鄭縣長可以防備。」他說。

    她惱火,抱怨:「防個鬼!上頭領導都生氣了,批評亂來!你羅教授到底怎麼回事?讓我怎麼辦!」

    羅炳泉檢討,稱自己是偽教授,水平不夠,指導有誤,給領導添麻煩了。接下來怎麼辦真不敢說。鄭縣長是研究生,聽縣長的。

    她更其惱火。

    這時候也巧,有電話找她,是羅炳泉單位的一把手,縣民政局局長親自打來的。昨晚鄭小華給這位局長去過電話,查問村委會選舉的一些細節。女領導是從基層起來的,事到臨頭知道學習很重要,雖然帶來一個羅炳泉,有些事她還會直接問一問局長本人,以便心裡有數。羅炳泉曾經告訴她,村級換屆工作由局長直接分管,該局長雖然不是教授,畢竟職務更高更具權威性。昨晚她給局長開了幾個題目,經一夜努力,局長做題完畢,打電話過來報告。

    「算了,我不聽。」鄭小華當即制止。

    此刻她在氣頭上,哪裡聽得進去。她吩咐局長不要在電話上說那麼多,趕緊把手頭的事情安排一下,立刻到溪阪鄉這裡來。阪達村下一階段的選舉事項,由該局長負責,直接指導,不必紙上談兵,要他具體操作,確保成功。

    對方大驚:「我們羅副局長在那裡呀。」

    「他不對頭,有問題,叫他回去。你來。」

    她扭頭看了一眼羅炳泉。

    「回頭我還要查。」她警告。

    羅炳泉咬緊牙關,此刻不予爭辯。

    等她放了電話,羅炳泉站起身,請求准許離開。鄭小華一聲不吭,不說可以,也不說不行,一時竟顯得情緒低落。

    於是羅教授多了句嘴。

    「現在是不是搞清楚了?」他問,「******到底什麼來歷?」

    她還是不說話。

    「這個人小心為好。」羅炳泉建議,以示負責。

    她生氣,說話了:「弄了半天,挨了頓批,還是沒搞明白。」

    這是她氣自己,不是罵羅教授。原來她不只因為挨上邊領導批評情緒不好,也因為自己依然沒搞清情況生氣。

    現在只知道這位******是個博士,在北京一個大機構工作,為某個被稱為「鄉村公共項目」基金會的專家,應邀到本省公幹並考察。******的機構隸屬於首都一個重要部門,與聯合國一分支機構相關。首都是大地方,大地方的事情讓小地方的人眼花繚亂,搞不明白。對******、她任職的機構及其業務範圍,羅炳泉這樣的小官僚一向虛心學習,聽來也是發昏。鄭小華大至副縣長,工作太忙,學習時間不夠,所以電話裡聽了半天,也沒搞清楚。

    不禁羅炳泉跟著著急,不管人家是上級,當即抱怨:「你怎麼就不問個明白!」

    她叫:「我敢問嗎!」

    她在羅炳泉他們面前很大,在人家大領導面前很小,所以在電話裡她不敢盯著人家大領導追問究竟,問透底細,可見小有小的悲哀。

    這還能怎麼辦?

    儘管不知全部內容,關鍵信息畢竟有了:李博士******出現在溪阪鄉,拿相機對準了阪達村村民委員會的選舉。這人有來頭,不可漠視,上邊領導已經一層層打電話下來,對之予以關心過問。

    羅炳泉再次貢獻意見,建議各相關事項的處置慎重為要,避免激化擴大,授人以柄。阪達村選舉一定要站得住腳,特別是湯家兄弟的處理,一定要依法辦事。

    鄭小華知道他具體所指。她不吭氣。

    羅教授忍不住再次拿******的照相機說事,冒著女領導重新大火的風險,企圖在離開之前對人家上級提供最後指導。他說如今很多情況與以往不同,哪怕是鄉村旮旮裡的事情,都可能要面對照相機,讓各種鏡頭拿去公開透明。面對的可能還是新型徠卡,值人民幣十萬的高檔名牌相機,鏡頭特別好特別長,公開透明得特別深入明亮,特別有層次。這叫做啤酒箱階段碰上數碼機時代,面對這麼多這麼高檔的鏡頭照料,各級領導真是很不容易。要適應現實情況,還得把事情辦妥當。

    鄭小華擺手,讓羅教授閉嘴。以她此刻心情,羅教授的指導不合時宜。

    她沒有再行明確趕人,但是也沒有收回驅逐令。這位年輕女領導是急性子,比較情緒化,處事很堅決,也容易改主意。羅炳泉讓她意外挨了上邊領導一頓批評,她在氣頭上把縣民政局長召來,宣佈讓羅炳泉走人,還說回頭要查羅炳泉。氣頭一過會不會改變主意呢?很難說。但是羅炳泉已經不好再呆下去了,他匆匆離開。

    鄉里給他安排了一輛吉普車。上車時羅炳泉感覺很複雜,號稱教授,事情弄成這樣,慘遭人家女領導喝斥,悻悻而歸,確實很不是滋味,心裡充滿了挫折感。

    羅炳泉上大學時讀的是師範學院的政教系,畢業後到縣委黨校當教員,由於知識面尚寬,加上口才不錯,當時他很受學員歡迎,被戲稱為教授。實際上當年一個縣級黨校教員所能擁有的最高職稱只是講師,充其量中級而已。後來碰上一個機緣,羅炳泉被縣委書記發現了,很為器重,調到縣委辦工作,兩年後又被派到鄉鎮鍛煉,先當副書記,以後當了鄉長。那時鄭小華在另一個鄉,也是鄉長。有一回一塊開會,羅炳泉對她賣本事,教導她要認真加強學習,努力提高職稱。羅炳泉告訴她大家管他叫教授,這是高級職稱,她恐怕還到不了,只能評個初級。鄭小華不服,說自己是研究生。羅炳泉說那種研究生本縣各級領導中少說幾十個。用公款交幾萬學費,在職讀課程,混張文憑,純粹買個包裝,不算真貨。這些話本是玩笑,她記住了。

    當年羅炳泉勢頭挺好,大有前景。後來情況變了,欣賞他的縣委書記調走,來了新領導,羅炳泉那個鄉不巧又出了安全事件,他承擔責任,鄉長幹不了了,調民政局當副局長,保留待遇。相比之下,人家鄭小華不一樣,一路上升。這個人心地不寬,卻也直爽。她當了副縣長,成了上級後,有一回還故意問羅炳泉現在給她評什麼職稱?讓羅教授一時哈哈哈說不出話來。可見時過境遷,彼此已分高下,她依舊耿耿於懷。鄭小華曾經評價,說羅炳泉成也教授,敗也教授。這個人要是沒那職稱就不一樣了,他其實很能做事。

    她所謂沒職稱就好,指的是羅炳泉自以為是教授,有些想法,自視太高,好為人師,喜歡充能,看不上別個,甚至不尊重領導。類似毛病能成事也能敗事。鄭小華出於對羅炳泉的這一基本判斷,碰上事情總是毫不猶豫地指羅炳泉上場。除了能夠享受初級職稱指揮高級職稱的快感,她應當還比較放心,知道可以把各類破事交給羅炳泉處置,羅教授有此專長。鄭副縣長儘管心眼不大,確實也有人家的水準,看人並不走眼,知道時下基層情況複雜多樣,新名堂新變化不少,光會老套路不行,羅炳泉比較擅長學習,心裡有些東西,人家封他教授不無理由。

    這一次被鄭小華叫來指導選舉,拜訪過老伙子張茂發的村老大官邸,在阪達村粗粗採訪一下情況,見識了該村各種人物,包括候選人張貴生和湯金山,羅炳泉有數了,知道此時此地怎麼回事。他明白自己該怎麼做,卻又心裡不甘,所以才讓鄭小華批評推三托四。羅炳泉嘴上會推,事情卻沒少做,自認為有些想法,類似事項不做不行,做不好也不行,於是很希望破中有立,爭取辦出點意思,因此才會去注意出現在阪達村小學的一個陌生女子,注意人家手上的一架相機。雖然李博士很不把羅教授當回事,羅教授倒是很把李博士的鏡頭當回事。羅炳泉告訴鄭小華,他招惹******是想搞清人家究竟,其實不止,眼下******成了阪達村選舉的一個意外元素,對羅教授具有特別意義,某種程度上,他是把人家的鏡頭當成了自己的鏡頭,他用得著這些鏡頭,爭取把這場選舉往好裡做點。

    可惜功虧一簣。沒待有所成就,羅炳泉即遭女領導驅逐。懊喪之際必須努力自我排解,羅炳泉問自己這事挺好玩嗎?此刻甩手走人,不是老天幫忙是什麼?羅教授懊惱個啥?鬆一口氣,一舉解脫,應當哈哈大笑才是。

    羅炳泉幫助自己一路努力哈哈。

    路上出了事情。

    不是吉普車出事,是阪達村那邊,湯旺興家中。

    羅炳泉派出指導湯家人學習的兩個幹部堅守於陣地,在羅炳泉接鄭小華召見令匆匆離開湯家後,他們按照羅炳泉的要求,繼續堅持,輔導湯家人員學習學習再學習。此後近兩小時時間裡,湯家家長湯旺興低著頭抽悶煙,連一句話都沒有,形同「啞九」。接近中午時分,兩位幹部感到無望,準備返回鄉里匯報。湯旺興忽然起身,也不說話,拿著手上的煙走到外邊去了。兩位幹部以為他是出去解手,沒在意,坐在屋裡耐心等待了十幾分鐘,始終不見個人影,不禁大為詫異,跑到外頭看看,哪裡還有個鴨湯的影子。

    他也溜了,拒絕繼續學習,倣傚其小兒子,跑得不知去向。

    此刻湯家也不是空無一人,裡屋還有一個,是湯金水的母親,她臥床在床,不時哼哼兩聲。顯然這個人需要照顧,暫時不宜請起來參加學習。鴨湯為人老實,這時候居然來了這手,把病妻單獨丟在家裡,請兩位客人幫助照看,兩位幹部頓時陷入尷尬境地,坐著不是,走了不是,餓著肚子,不知如何是好。

    他們立刻打電話向羅炳泉告急。羅炳泉正坐著吉普車從溪阪鄉返回縣城。

    「別急,沉住氣。」羅炳泉穩住他們,「家裡有個病人,他跑不遠。」

    「他要是不回來怎麼辦?」

    羅炳泉讓他們輪流出來,分別到村裡小飲食店吃午飯。房間裡不要離人,病人要喝水,先幫助倒一杯,照顧好。不要發生意外。

    「等一等,會回來的。」他說。

    他們提出,如果湯旺興回來,羅炳泉最好過來幫助一起勸說。從早上情況看,鴨湯對羅副的話比較能接受,對他們兩個沒什麼感覺。假如上午不是那麼急把羅副叫回鄉里,說不定工作已經做通了。

    羅炳泉苦笑。沒辦法了,他已經在返回縣城的路上。

    對方大驚。

    羅炳泉告訴他們,領導安排他回縣城,有些情況。不要緊,有人接著指導。

    「情況你們可以向呂書記匯報,需要的話也可以直接找鄭副縣長。」他說。

    回到縣城,當天下午羅炳泉去單位,繼續處理流浪乞討人員相關事項。局長已經到溪阪鄉去接替他,他自己當然得回單位上班,該幹嘛幹嘛。一個下午並無大事。當晚羅炳泉沒跑到外邊喝酒,呆在家中享受天倫之樂,陪老婆和兒子看電視,向搞笑節目主持人學習。期間,有兩個電話先後而至。

    孫所長來電話報信:湯金水投案自首了。他父親從山上藏匿處把他找回來,直接領到派出所。湯父堅持,要孫所長給羅炳泉打電話。別個人都不找,無論官大官小,只要那位「縣的人」。

    原來大家虛驚了一場。鴨湯並未逃逸,這農人果然老實。

    羅炳泉告訴孫所長他已經不負責指導,但是他曾向湯父表過態,不能言而無信。他建議孫所長問一下情況,只要在執法允許範圍,應當立刻放湯金水走,待選舉結束後再酌情處理。這個村還需要重選,不確定情況很多,應當盡量化解不利因素。

    第二個電話在晚八點到達,是局長從溪阪鄉政府打來的。本縣民政局第一把手被鄭小華緊急召去,已在當天下午在該鄉展開選舉指導。此刻他傳達鄭副縣長的指令,要羅炳泉立刻動身,連夜再返溪阪。

    給羅炳泉打電話之前,局長已經與鄉書記呂忠等人陪同鄭副縣長親切會見了******李博士。他們請******和她的司機一起,在金葉酒家樓下雅座共進晚餐。席間呂忠張羅上茅台酒以示熱情歡迎,******說她只喝啤酒,於是改擺一口杯。******有感而發,再次提及上世紀二十年代德國慕尼黑的著名啤酒,場上諸位領導均不知如何接茬。於是就問起了某個最出色的小官僚。得知羅教授已因重大失誤被中止指導,她表示不同意見,說這個教授花樣最多,怎麼能沒有他呢?此後鄭小華命局長即打電話。

    壞去了。羅教授一路白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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