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選 第5章 石旗桿 (4)
    所以林老師充其量是沾四人幫的邊倒了楣,並不真是四人幫。村裡小孩懵懂不知,從大人那裡聽些隻言片語,知道「四人幫」是壞話,就拿來罵人家的女兒。林老師有兩個女兒,張麗娟是老大,她五歲就上了小學,因為當時林珍剛當老師,小孩沒人幫帶,就把她放到學校,一邊教書一邊管,一來二去,張麗娟就成了小學生。林老師當年與農民結婚,父母都不贊成,她不聽父母,執意嫁人,後來又沾了四人幫,自感沒臉回去,所以就留在阪達村,成為這裡的最後一個知青。

    林珍是低年段教師,教過湯金山三年。湯金山在她面前比較老實,因為曾把老師的女兒磕個滿臉血,總有點虧心,怕老師跟他算老賬。後來林老師不再教他,這才免了不安。小學畢業那年,湯金山自知不是讀書的料,不想再上學了,父親湯旺興也打算讓他回村幹活,給自己當幫手。林老師聞訊跑到湯家說服,要湯金山繼續升學。她說湯金山還小,至少應當到鄉里再讀幾年書,既使考不上高中和大學,也能多學點東西,開闊一些眼界。世事變化很快,上輩人知道拿支竹竿下水窟趕鴨子就能生活,下一輩人不一樣,肯定要面對很多新東西。

    湯旺興挺猶豫。兒子從小賊皮,不會讀書,家裡也困難,到鄉里上中學,費用很多,出不了頭不是白花錢嗎?林老師說錢其實不多,親戚朋友借一借就有了,她也可以幫助一點。湯金山雖然調皮,看起來卻有頭腦,有膽氣,他只是還沒上道。鄉下孩子缺少出頭機會,讀書也算一個機會,不要自己丟了。土話說「爬死窟,走活路」,讓小孩出去讀書,是給他一條活路。

    「讓他這麼小就回村裡混,不如交給中學老師去管。」她說。

    後邊這個意思湯旺興聽進去了。所謂自己孩子別人教乖,湯旺興夫妻拿這個賊皮還真是沒辦法。於是就讓湯金山去上中學。

    那一年到溪阪鄉中學上初中的同村小孩不少,湯金山是孩子頭,因為他八歲才上小學,年紀個頭力氣都比同年段孩子要大,他還名聲在外,有過許多劣績,包括曾被綁在石旗桿上,所以敢惹他的不多,只有張富全例外。張富全個子比湯金山大,家裡有錢,大伯在村裡管事,格外神氣,跟湯金山時有衝突。同年段同村同學還有一個張美仁,是張富全的堂妹,村長張茂發的小女兒,湯金山從不招惹她,因為她是女的。張麗娟也在那年上初中,她跟湯金山同級,不同班,兩人見了面就是點點頭,很少交談。直到湯金山與張富全打架,她出來講公道話。

    幾個月後,又是一個星期六下午,湯金山再次留在學校,沒有與同伴早早回村。他在學校自行車棚外閒逛,扔石塊找樂,等候了幾個小時。天暗下來那會,才看到張麗娟匆匆過來拉腳踏車。

    「也不要這麼認真啊。」湯金山對她說。

    張麗娟見到他很吃驚,問湯金山怎麼還沒走?湯金山說自己是特地在這裡等她,要跟她說句話。最近鄉集附近不平安,有壞人劫道,張麗娟沒聽說嗎?

    張麗娟說知道,她媽也吩咐早點回家。但是她還是覺得學校裡比較讀得下去。

    那天他們一起回村,沒再走路,騎車走。湯金山家裡沒腳踏車,但是他會騎,他用張麗娟的車載她回村。時為冬季,天暗得早,也冷,鄉間道路,晚間幾乎無人,沒有多餘的眼睛。他們都知道讓別人看見了不好,遠遠看到村子,湯金山就跳下車,讓張麗娟自己走,他在後邊步行回村。

    張麗娟告訴湯金山,下星期六她還想在學校多讀會兒,眼看就要期末大考了。

    「你就讀吧。」湯金山說。

    那個週末他又留了下來。

    後來有個同學悄悄問他跟張麗娟怎麼了?小心一點。這同學是王貴生,家住達西村,與阪達村相鄰。王貴生問湯金山是不是跟張麗娟好上了?湯金山罵娘,問是哪個婊子放狗屁?王貴生怕事,連說沒有就好,這就要溜,被湯金山扯住不放。王貴生扭不過湯金山,終於說了實話,原來他是聽張美仁講的,張美仁還說她堂哥張富全氣死了,張麗娟是張富全的人,他們雖然同村同姓,不是一個房頭,早在五服之外,可以做親的。湯金山敢插一腿,張富全要拿刀子捅死湯金山。

    湯金山大罵:「讓他來。」

    那個週末張麗娟又讀得很晚,八點多才離開學校。湯金山用腳踏車送她回村,路上什麼都沒講。經過村外一座小山時,迎面突然亮起一條光柱,有人從路邊閃出來,拿手電直照湯金山,湯金山趕忙跳下車子,一手遮住眼睛,一手握車。

    「這誰?」他嚷道,「幹什麼!」

    張麗娟也從車後座上跳到地上。

    「是我!」她叫,「爸!」

    原來不是張富全要捅人,也不是哪個壞仔劫道搶人,是張麗娟的父親張春明在這裡獨自守候。張春明手裡只有一支手電,沒有刀,如果有刀就厲害,他的刀不是張富全書包裡那種小匕首,是真傢伙。張春明如今不管民兵了,他只管殺豬。他們家早年是鄉間的屠宰戶,他當兵前就跟父親學過手藝,農村分田到戶後,村裡沒那麼多事做了,他操持舊業,當屠夫殺豬謀生,每天紅刀子進白刀子出,再壯的豬到他手裡都沒脾氣。鄉間屠宰戶日子過得不錯,所以張麗娟也有腳踏車坐。

    他從湯金山手裡接過腳踏車,要張麗娟先騎回去。

    「爸你要做啥?」張麗娟不解。

    他笑笑,說不做什麼,他跟少年家說幾句話。

    「金山就是送我回村。」張麗娟說明。

    「我知道。」他說,「快走,你媽在家等你。」

    張麗娟騎上車走了。湯金山心知不對,他沒有吱聲。張春明安排女兒走時,一手握著手電,一手在黑暗中緊箍湯金山的胳膊,像是怕他拔腿逃走。湯金山試著掙一下,沒掙開,張春明的手勁很大,能抓得住大豬。

    張麗娟的腳踏車亮著燈,順山坡往下,走遠了,張春明才把湯金山放開。

    他們站在黑暗中。湯金山一聲不吭,等張春明問話。張春明從口袋裡掏出一支煙,點著了。他問湯金山要不要來一支,湯金山說不要。

    「以後我讓富全接她回村。」張春明告訴湯金山,「你甭管了。」

    湯金山不說話。

    張春明讓湯金山回去問問自己老爸。鴨湯和他從小處得不錯,他到部隊當兵時,鴨湯還送他去縣城。多少年過去了,都是同個村子,鄉里鄉親,他不想為難湯家小子,不想讓鴨湯把自己的兒子再綁一次。

    他把香煙一扔,從山坡走了下去。

    3.

    湯金山讀到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

    初三下學期,別的同學拼上了,起早貪黑學習,湯金山沒怎麼讀書,他知道以自己的基礎,不管怎麼讀都來不及了,他要是能夠考上高中,改考卷的老師一定都瞎了眼。那個學期他沉溺武俠小說,一本接一本看,學校同學手裡的武俠小說都讓他借過來。《射鵰英雄傳》、《天龍八部》,有什麼看什麼,東邪西毒,南帝北丐,講起來眉飛色舞。張麗娟到宿舍找他,一看枕頭邊沒一本有用的書,很生氣。

    「你沒出息。」她說。

    湯金山認為自己沒機會了。當初他不想上中學,張麗娟的母親林老師上家裡勸說,提到上學是他的機會,那時年紀小,沒搞明白。在鄉中學讀完三年初中,現在知道了,根本就沒機會。溪阪鄉阪達村鴨湯的兒子湯金山沒那個命。

    「你努力夠了嗎?」張麗娟問。

    湯金山說人生得不好,怎麼做都無用。但是這三年初中也沒白上。三年前他打算回家種地,跟老爹養鴨子,現在知道天地很大,不止有一個大水窟。他不會再像父親那樣種地養鴨,他要另找些事做。

    張麗娟指著他床頭問:「做這個嗎?」

    湯金山承認武俠書看了來勁,少林寺的電影他也是接連看了幾遍。他覺得自己應當學武。畢業後他想去少林寺當和尚,幹那個比種地養鴨有意思。他想學棍棒和輕功,特別想學一門掌功,能夠把全身力氣運到手掌上,打出去一掌千斤,推牆破石。比《射鵰英雄傳》裡梅超風的九陰白骨爪還要厲害百倍。世界這麼大,一定有人會這門武功,他可以走遍天下,拜師學藝。等學成了,他一定回來讓大家見識一下厲害,讓滿村的人目瞪口呆。

    「到時候就試那兩支石旗桿。」他說,「一掌推倒一支。」

    張麗娟責備他走火入魔,湯金山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想法。

    自從受到她父親張春明阻攔,湯金山沒再騎過張麗娟的腳踏車,不再留下來陪張麗娟回村子,有意跟她隔開了距離。他並不害怕張春明會殺豬,也不是甘拜張富全下風,只是因為心裡清楚。儘管在同一個村子出生長大,他跟張麗娟將來恐怕不會是同一種人。由於小時候那些事情,他對張麗娟比較上心,長大後的張麗娟讓他挺喜歡,卻不至想入非非,如張富全一樣。有句老話叫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對他們來說,張麗娟就是天鵝,他和張富全差不多,都是癩蛤蟆,張富全比他還要更癩一些。

    張麗娟曾經問過湯金山,她父親那晚上在山頭都跟他說些啥了?湯金山告訴她沒說啥,講了宰豬,還有趕鴨子。張麗娟不再吭聲。她顯然知道她父親是為什麼,她一定還非常不高興,那以後湯金山不等她了,她自己反而常跑過來跟湯金山說說話,在學校裡公開交談,故意讓人看。早先小粒子就是這種脾氣,把她的腦袋按在石頭上,她會更加用力地吐口水。但是湯金山明白,她並不是對他有什麼特別意思,眼下她心裡全是讀書升學那一些想頭。

    湯金山向張麗娟提了個問題,說好多年了,心裡一直掛著,總想向她問清楚。有幾回跟張麗娟坐一輛腳踏車,忍不住也想問,後來又忍住了。

    「什麼事?」她問。

    他打聽小時候的事情,他把她的頭在石旗桿上碰傷,後來林老師為什麼一句話都不說,沒跟他算賬?

    張麗娟不知道。她讓湯金山自己去問她媽。

    湯金山還問:「你說張富全考得上嗎?」

    「他更沒用。」她搖頭。

    湯金山感歎,說張富全最好遠走高飛,免得跟他老爹一起讓大家罵死。

    張麗娟不高興:「我不聽。」

    張麗娟不喜歡談論村裡大人間的事情,她只認一條路,考上高中,然後上大學。這可能是她離開鄉村的唯一道路。張麗娟儘管也在阪達村土生土長,她跟湯金山他們卻不一樣,從小做「四人幫」,有一個從城裡流落下來的知青母親,縣城還有她母親的許多近親,他們的生活跟她完全不同。為什麼她不能像表姐妹們一樣生活在城裡?注定永遠不如她們,這公平嗎?當她還是小粒子的時候,不會覺得自己的生活有什麼不對,現在她已經長大了,她不能忍受,所以她格外努力。溪阪中學只有初中,讀高中得上縣城。她外婆家就在縣城,她拚死拚活,非要自己考上那裡。這個想法不只是她自己的,她父母特別是母親林珍從小就這麼告訴她。

    但是這條路也不好走。阪達小學和溪阪中學都不是好學校,好老師很難落到這裡,鄉下學校出去的學生也有特別厲害的,那是少數,往往有些其他原因,大多數鄉下學生先天不足,很難跟大地方的孩子相比。張麗娟在班裡成績靠前,到全縣統考就不行,比人家差得老遠,所以她特別努力。

    初中畢業時,張麗娟如願以償,考上了縣一中,分數不是很好,剛夠。張富全沒考上,差得多了。湯金山在考試前還在看武俠,自然與升學無緣。

    湯金山回到了村子。

    就像他跟張麗娟說的,三年初中沒白上,知道天地很大,不想跟父親種地養鴨子了。他想幹什麼?到少林寺當和尚,主要不是當和尚,是想學武。湯金山在中學讀過地理,知道少林寺在中原河南省,嵩山那個地方。跑那麼遠不容易,得有盤纏,土話叫路費,一個鄉下少年哪裡搞那個錢?長這麼大了,讓爹娘供養到初中畢業,已經出來江湖,家中生活並不寬裕,向父母要盤纏有些伸不出手,所以還得先掙點錢,才好動身。聽說少林寺和尚也不是誰想當誰就能當,農家少年多如牛毛,哪個能當和尚?就像鄉村中學那麼多學生,誰能上縣一中?這就需要考試。少林寺和尚估計不考英語和物理,武功肯定是要考的,所以還得先學幾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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