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選 第3章 石旗桿 (2)
    十幾年後,到了八十年代,湯金山上小學那會,石旗桿果然在張茂發手裡又立了起來。這時候已經改革開放了,不再破四舊,修宗祠也不再有搞封建迷信之嫌,鄉間情況與早幾年大不相同,生產隊已經開始在丈量土地,準備把集體耕作了數十年的田地分到各家各戶為責任田,讓大家各自種地,不再結伙出工。張茂發在這種時候修祠立柱,難免意見不同,特別是湯姓社員。他們說張茂發要做什麼?都哪個朝代了,還想把姓湯的鎮住?張姓社員也有意見,修祠立柱都是要花錢的,花那麼多錢弄那個老石頭有什麼用?不能拿來吃拿來用,真是好處不多。張茂發不顧反對堅持要做,這個人很硬,吆喝起來特別大聲,阪達村誰能吆喝過他?事情讓他辦成了,破損殆盡的基座重新砌起,丟棄於地的旗桿石終於再次挺立。

    阪達村轟轟烈烈辦了場慶典,鄉人俗稱「熱鬧」。熱鬧當日,阪達後山張燈結綵,遍插紅旗,鑼鼓喧天,盛況空前。村裡請來各級領導,喚來獅隊龍隊,全村老小盡上後山,遠近親朋蜂擁而至。慶典開鑼之際鞭炮齊鳴,滿山轟響,天地為之震動。但是村裡村外,都說當時任什麼大炮也不如那個響。

    什麼呢?張茂發的嗓門。

    那天張茂發在典禮上有一聲大喝。他不用喇叭,不必咳嗽,祖厝前一站,嘴巴一張,大吼:「放炮!」頓時轟隆轟隆,驚天動地。

    張茂發其時正當中年,氣勢正猛,嗓子一放,全村嗡嗡。他在慶典上說話,講當天是阪達村的大日子,修祖厝立旗桿是阪達村的大事情。阪達村前輩出過兩個先進模範,讀書做官,老祖宗立了兩根柱子。文革時給弄倒了,今天再立起來,今後不出兩個大人物,至少也出個把。

    小學生湯金山當時只是村中一小賊皮,不算什麼大人物,只能混在人群裡東張西望,躲在旮旯裡聽張茂發吆喝。慶典當天中午,張茂發吩咐打了幾大桶滷麵,讓社員們和遠近賓客開懷大吃,共同慶賀。湯金山年紀雖小,愛湊熱鬧,這種時候少不了有他。小男孩已經很能吃,幾碗滷麵下去,吃得腹漲如鼓,然後他偷偷跑上後山,把一泡屎拉在整修一新的張家祖厝外石旗桿旁。

    這小孩不只是隨性而為,其惡作劇是故意的。湯金山還小,不懂大人的事情,卻知道把石旗桿當做公共廁所,在其周圍拉屎撒尿。當年小學還在後山上,放著學校的公共廁所不去,湯金山就要石旗桿。湯金山的家在村子西邊,從他家到學校,可以翻後山走近路,得從張家祖祠前經過。後山很荒僻,除了祠堂和學校,沒有住家。湯金山上學時翻山走小路,從張家祖祠前穿過,裡裡外外從來空無一人,沒有誰管他拉屎撒尿。農村小孩講究不多,猴子一般隨地大小便,那也算天性,不是事情。但是湯金山別地方不去,只找石旗桿掏褲襠,這就與人家猴子無關,純屬故意。

    後來他被張麗娟告發了。

    小學校開展衛生教育,要求鄉下孩子養成衛生習慣。校長在大會上提及後山石旗桿,說前些時候有上級領導到那裡參觀,發現基座下到處大小便,臭哄哄糞坑一般,上級領導和村幹部都很生氣,說要追查。這誰幹的?除了學校的孩子,不會有誰特地跑到那裡拉屎拉尿。是哪個學生干的?知道的同學可以檢舉。

    張麗娟立刻指著湯金山說:「是他。」

    張麗娟也是一年級學生,個子很小,綽號「小粒子」,看上去還沒有鄉間的米籮高。她家也住村西,有時也從小路翻山上學,這條路上,她見過一些小孩隨地大小便,卻沒有誰像湯金山那樣一定要跑向兩支石旗桿。

    於是湯金山受到警告,讓他以後不許再干。

    湯金山號稱賊皮,石頭砸破頭都不怕,哪裡害怕幾句警告?他更加努力更加認真,還是那麼來。以前從張家祖厝跑過去,得看肚子怎麼樣,有屎有尿才上,沒東西也不勉強。現在不一樣了,每過必拉褲襠,不論多少。小孩子幹這種事總是不知厲害,缺少心眼,幾天後放學時,他又跑到那裡拉屎,被兩個蹲守在近側的民兵逮住於作案現場。他被脫了褲子,用一條草繩綁住,光著屁股送到張茂發面前。

    張茂發沒像早年一樣對湯金山當頭大喝,他換了個辦法,把湯金山的父親湯旺興找來,讓湯旺興自行處置。張茂發說小賊皮不教乖不成,先自家教,自家教不乖再讓別家教,總歸是要教乖的。小小年紀就敢這麼幹,屢教不改,以後長得大嗎?長大了在阪達村怎麼走路?這麼多姓張的放得過嗎?姓張的放得過,政府放得過嗎?現在綁起來教乖還來得及,長大了再讓人綁起來就壞去了,那不是教乖,是吃槍子判徒刑了。

    阪達村裡,無論張姓湯姓,大家公認湯旺興老實厚道。湯旺興被村人戲稱為「鴨湯」,因為姓湯,並放鴨。阪達村南低窪地有大片水面,適合放養鴨群,當年生產隊集體養鴨,湯旺興就當鴨倌。這人與世無爭,嘴拙,不喜歡多說話,比他趕的鴨子還沒聲音。他娶的老婆也差不多,只知道做活,不知道吭氣,夫妻兩個從不惹事生非,是一對良民。兩個老實人偏偏生養出一個賊皮,也不知是老天故意安排,還是因為不會管束,才讓湯金山那般茁壯成長。

    湯旺興知道厲害,因為張茂發沒人能夠抵擋。事情不辦清楚,不只關係湯金山日後在村裡怎麼走路,也關係日後湯家的鴨群在阪達村怎麼走路。湯旺興不能不對兒子發狠,老實人一旦發狠,比誰都要極端。

    他把兒子帶到張家祖厝,用一條麻繩綁在其作案現場的石旗桿上,以示教乖。

    那一天阪達小學空前熱鬧,課間時分,高年級低年級學生全都跑到張家祖祠這邊觀賞湯金山,有如觀賞猴戲。湯金山被綁在石柱上動彈不得,他不吭氣說話,兩個眼睛滴溜溜轉,東看西看,並不怯場。他在人群裡看到了「小粒子」張麗娟,「呸」一下朝她吐口水。張麗娟也不未弱,也朝他吐了口水。兩個人兩口唾沫都只吐到地上,沒有飛及對方,但是意思很明白。

    被其父緊綁在石旗桿上,湯金山居然還當眾發力,用自己的身子撼動那支石柱,竭盡全力想把它撼倒。這麼重的石柱是小孩能夠撼動的嗎?它要是倒了,綁於其間的湯金山自己還有命嗎?小孩哪裡知道這個,他只是咬緊牙關,漲紅臉孔,徒勞無益地使勁搖動,讓場上孩子們看了好玩,哄堂大笑。

    湯金山的賊皮從此聞名遠近。本地人所謂「賊皮」說的就是他這種小孩,即皮特別厚,特別不怕死,特別經得起大人狠揍的小惡棍。

    林老師聞訊趕來了。她把圍觀的學生驅散,再用一支鄉間割稻用的鐮刀,把湯旺興打了死結的麻繩割斷,放了湯金山。

    「到學校去。」她說。

    2.

    後來湯金山最不能提這個,想讓他沒面子只要三個字:「綁旗桿」,那就像當眾脫他褲子一般,他一定會跳起來。

    湯金山上中學時,有個同學叫張富全,跟他是同村,也是同齡,兩人嘴斗不休。張富全在學校裡很搶眼,除了人長得高大,他還有一輛嶄新的鳳凰牌腳踏車。當年鳳凰、永久是腳踏車兩大名牌,一個鄉間中學生騎著鳳凰牌腳踏車在鄉下田埂上跑,就好比如今在城市馬路上開著奔馳寶馬一般。張富全家裡有錢,他喜歡向同學炫耀,一輛腳踏車總是擦得亮晶晶照得見人影,路上見到人就不停地打鈴,提醒大家注意他的車,特別是見到女同學,他會把車鈴打得像唱歌一樣。

    湯金山嘲笑張富全是鳥車坐鳥人。鳳凰不是一種鳥嗎?所以是鳥車,鳥人則完全是罵人。張富全也罵湯金山鳥人,說湯金山只有褲衩裡邊一個鳥,旁邊一叢鴨絨。這是影射湯家有幾隻鴨子,卻沒幾個錢。鄉村中學生彼此知根知底,互相比一比罵一罵,那是常事,說到這種程度,各自都能接受,不至於翻臉。

    但是那天不一樣,兩人罵出格了。

    那天是星期六,下午無課,學生們收拾東西,各自回家。鄉下村落分散,中學生大多家遠,加上學習需要,大家都住校,只在星期六回家背米弄菜,為下周做準備。湯金山跟本村幾個男孩結伴步行回村,途中聽到後邊鈴聲叮噹大作。湯金山頭也不回,知道不會是別個,鳥人鳥車。

    果然是張富全。張富全大打鈴鐺,也不全是炫耀他的車。從鄉中學往阪達去的土路路況不好,道中坑坑窪窪,上午剛下過雨,坑窪中大量積水,湯金山他們繞水坑而行,張富全要他們讓一讓道。鈴鐺響過,他還大叫,嚷湯金山閃開。湯金山沒管他,照樣沿水坑走。張富全不甘下車等候,心一橫就讓鳳凰淌水,從坑窪裡衝過去。他在經過湯金山身邊時特意加快速度,泥水嘩啦濺起,潑了湯金山和他的同伴一身。

    於是兩邊開罵。張富全罵湯金山惡狗擋道,害他的鳳凰車下水。湯金山罵張富全會做鳥事,活該鳥車滾泥。張富全稱鳥車下水還是鳳凰,湯金山有嗎?哪怕一根鳳毛?湯金山說張富全他們家鳥毛多,都是從村邊大水窟撈出來的,根根鳥毛都臭,氣味不地道,跟他們家的錢一樣。張富全罵湯金山紅眼病,一肚子酸水。湯金山稱自己不僅紅眼,他還手癢,恨不得立刻壞了這隻鳥。張富全受不了了。

    「干你媽綁旗桿。」他把腳踏車往路旁一棵樹一靠,「你小子找死。」

    湯金山也變了臉:「張富全你想幹什麼?」

    張富全讓湯金山小心點:「老子有刀。」

    湯金山問張富全拿刀想幹什麼?張富全說綁起來不痛快,這回要把湯金山吊在石旗桿上,拿刀子零割。湯金山大惱,抬腳往路中水窪使勁一跺,水花啪一下飛騰起來,眨眼間潑張富全滿頭滿身,張富全大叫,向湯金山撲過去,兩人滾在一起。

    湯金山和張富全是一對冤家,從小到大,從小學到中學,兩個人磨擦打鬥是常事。張富全比湯金山個高,塊大,湯金山則比他兇猛,有耐力,兩人打起來,誰都不佔便宜,所以上中學後通常他們只鬥嘴,不真打。那一天不一樣,張富全特別不願意丟面子,明知湯金山不能提那個,他偏要提,著意刺激,猛烈進攻。

    張富全果然帶著刀子,是一把開過刃的匕首,他把匕首收在書包裡,書包放在腳踏車的貨架上,主要起威懾作用,跟湯金山開打還是依靠拳打腳踢。但是他沒打好,被湯金山在左膝蓋上踢了一腳,他回身一拳沒打中湯金山,右膝又挨了一腳。這兩腳把他踢個暴跳如雷,這人吃不得虧,即跳到腳踏車旁掏出那把刀子,揮舞進逼。湯金山跳躍閃避,伺機回擊。爭鬥中,張富全一刀在湯金山臉頰上劃出一道血口。湯金山也不示弱,掄起書包摔張富全,打掉他手上的刀子,然後把地上一塊破磚使勁拍到他頭上。兩人都頭破血流。

    學校老師趕到,兩個中學生被送進衛生院,那個星期天他們被學校關禁閉,沒有回家。兩邊家長被叫到學校商量解決,張茂發也到了中學校。

    這時候溪阪人民公社已經又叫做溪阪鄉,阪達生產大隊也改回去叫阪達村,回到了公社化之前的稱呼。村名雖改,主事者不變,張茂發即是支書,又當村長,牢牢掌控全村。村裡兩個小孩在學校裡鬧事,打得雙雙掛綵,如何解決學校做不了主,請村領導過來主持裁定。張茂發問雙方家長是不是喜歡小孩坐班房?如果喜歡,他就打電話通知鄉派出所,讓他們過來把人帶走,如果不喜歡,那麼就聽他的。雙方家長均表態,聽張茂發村長發話。

    張茂發讓雙方彼此承擔對方的醫藥費,誰打的誰賠,兩不相欠。湯金山臉上縫了幾針,花的手術費多,張富全家比湯金山家多出了幾塊錢。

    「告訴你家小賊皮,」張茂發警告湯旺興,「下一回不要想了,馬上綁起來。」

    張茂發表示這一次是放湯金山一馬,因為牽扯到他自己的侄兒,不想讓人說張村長護自家。如果傷的是別個,肯定公事公辦,讓警察把湯金山抓了,不勞教也拘留。湯金山小賊皮,爹媽教不乖,學校沒辦法,村裡也不想管,恐怕只有讓政府教乖,以後就交警察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