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裡,看上去最緊張還是方雲剛,這幾天,他已先後兩次接到醫院催交欠款的電話,欠條上是他簽的名,又押了他的身份證,醫院不找他找誰?雖說是衝著二姐的關係才緩了醫藥費,可實際上從他在欠條上簽上字開始,醫院鐵定了管他一個人要錢。方雲剛身上像壓了一座大山,同居的未婚妻也給他攤牌,如果不把這座大山搬開,她可不願跟著他背一輩子債。方雲剛壓力很大,氣都喘不勻,心裡窩著騰騰亂冒的火沒有出口,燒得嘴角起了一串泡,牙也跟著湊熱鬧,疼得半個腮幫都腫了。他只有等這次大家聚到一起後商量的結果了。
看人都到齊,舅舅開始說話,他剛清清嗓子,才說一句,你們的父親生前也沒享過你們什麼福,他這病也是為你們累出來的……還沒說到具體事情,方雲麗就截斷舅舅的話,說怎麼說她也沒錢,現在連吃飯都困難,這麼大一筆醫藥費,拿命還啊?如果命能還的話,她還好了,反正落在這世上也沒啥意思,活得這樣艱難,一輩子還都是替別人活,聽人家的擺佈呢……所以給她攤多少也是白搭。
方雲麗的話說得很冷,還帶了不滿和委屈,兄妹五人,就她的生活最困難,還叫她出醫藥費,顯見不公平。但她的話裡還有另一層意思,方雲慧聽出來了,侯淑蘭也聽出來了。
這時,方雲雪雙手托著大肚子,誰也不看,耷拉著眼皮不緊不慢地說:「要是攤得公平,我沒二話,但若是輕重不分,我也是不拿的。咱們家不是還有能人嘛,啥事都叫能人來解決好了。」
方雲麗的話鋒還藏著掖著,方雲雪的矛頭卻毫不含蓄地直指方雲慧。方雲慧覺得自己就處在一個深潭裡,她想爬出潭,每爬一步,又叫人往下多拽一步,結果是她離潭口越來越遠,她是爬不出去了。如果說姐姐對她心存怨恨是因為當年不贊成她和陳明祖的事還情有可原,那妹妹呢?她為什麼對她有這麼大的怨氣?難道只是因為她不想叫妹妹給姜東德那種人生下孩子?如果是這事,她可是一心為妹妹好啊!方雲慧左思右想也想不透,心裡泛著酸,硬把湧上來的眼淚逼了回去,她強忍住沒接妹妹挑釁的話茬。
侯淑蘭一見大閨女三閨女都衝著二閨女,她心疼小三子,替方雲慧剛說了半句,一下子惹怒了方雲雪,她推開椅子,衝著母親大聲吼道:「這輩子你只生了個老三,我們幾個不是你親生的?她從小學習好,上了名牌大學,又留在省城工作,你和父親有了臉面,就為她活著?我們再怎麼做,你們也看不到眼裡。既然有個老三就夠了,還要我們幹什麼?你看看你們的偏心都把她慣成啥樣子了,不像話!」
侯淑蘭被小女兒噎得說不出話,又氣又惱,遂大放悲聲。方雲慧再也忍不住了,質問妹妹,她怎麼不像話了。
方雲雪挑起下巴,鄙視著姐姐,道:「你心裡清楚,還要我當這麼多人面說出來啊。」
「我有什麼怕你說的?有啥話,你就當著全家人的面說出來吧。」
「那好,是你逼我說的,」方雲雪望著別處說道,「你們大概都知道了,老三與丈夫正在鬧離婚呢,按說這與我沒啥關係,哼,可你們不知道,我的這個二姐自己家庭要散了,卻垂涎我的幸福,她太不要臉,居然勾引我老公,想拆散我和東德呢。她還打電話叫我不要生下這個孩子!如果她真是為我好,這種時候能讓我去墮胎?不明擺著她居心叵測嘛。我要出什麼事,她是堂而皇之地鳩佔鵲巢……」
方雲慧全身的血液轟地一聲衝上頭頂,感覺要在腦袋裡炸開了。她臉憋得烏青,渾身震顫,卻說不出一個字來,方雲雪再說的什麼,已聽不到了。等她從那種失語和失聲的狀態中恢復過來,顧不得對方是一個孕婦,突然就向妹妹衝去,被旁邊的方雲剛一把抱住。方雲慧被弟弟抱得動彈不得,又氣得說不出話,喘著粗氣,拿一雙止不住淚的眼狠狠地瞪著方雲麗。
方雲麗一點也不膽怯,嘴角泛著冷笑,毫不含糊地盯著方雲慧。
舅舅往角落裡移了移,這架勢,哪有他說話的份!可他又不能開溜,於是,他站起來,端開長輩的架勢吼了幾聲,算是制止住亂哄哄的場面,才說道:「今天的正事,是說你們爸爸的住院費,別的就不扯那麼遠了。」
大家似乎才意識到今天聚在一起的真正用意,看著母親在旁邊哭得死去活來,壓下怒氣,慢慢地平靜下來,想聽舅舅怎麼說。方雲慧不再往方雲雪那裡沖,方雲剛把手鬆開些,卻不敢放手,怕二姐氣不過,再次衝向三姐。
想聽舅舅說句公道話,舅舅卻做不了這個主,他說:「這事前前後後,我也不知底,又是你們方家自己的事,既然你們尊重我是長輩,那就先聽聽你們的意思,到底想怎麼分攤這筆醫藥費?」
這下,卻沒人說話,屋裡恢復了剛開始時的靜寂,氣氛頓時凝滯了。
方雲慧還在掉眼淚,妹妹的話像把刀,把她的心劈成了無數瓣,除了想馬上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個叫她傷心的地方外,她沒一點別的心思了。
舅舅問了幾遍,連個響聲都沒有,一直冷著場。他又乾咳了兩聲,說:「沒人說是吧?三兒在省城工作,見過世面,識得大體,本來我想聽她的意思,但剛才聽你們好像對三兒有些不滿,也就不說了。咱就按照過去的規距,父親歿了,兒子主家裡的事。方家不缺男人,還是由男人說吧。」
方雲國一聽,在地上蹦了幾下,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他老婆拿眼緊盯著他,示意他坐下,多聽少出聲。
舅舅見方雲國緊張,便說:「雲國不是親生,沒你說話的權利。還是雲剛說吧,你是方家的香火,醫院的欠條又是你打的,人家找你要錢呢,就聽聽你的想法吧,啊。」
方雲剛頭嗡地一聲大了,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這錢要他一個人出?
他動動嘴唇,囁嚅了好一會兒,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的全部想法都在那十七萬巨額醫藥費上。
除了方雲慧,所有的人都用期待的眼神看著方雲剛。
他是方家唯一的男人,大家都等著他說這錢怎麼分攤呢。
方雲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他木然的眼睛盯上了方雲慧。方雲慧沒有感覺到弟弟盯住自己的目光,她還沉浸在自己的傷感之中。性格內斂的方雲剛,這時臉已憋得通紅。舅舅還在不停地催促他快說,方雲剛快撐持不住了,他的腦袋裡塞滿了二姐叫他寫那張十七萬元的欠條,回家拿身份證押在醫院的情景。十七萬啊,這輩子都甭想還清。方雲剛心裡堵得慌,剛才大姐三姐的態度很明瞭,二姐又一副萬事不管的樣子,這不擺明著誰都跟這十七無關嘛,那就只跟他一個人有關了。方雲剛想著,突然狼似地吼叫了一聲,猛回身抽了身邊的二姐兩個嘴巴。
隨即,方雲剛蹲到地上,抱頭大哭起來。他的哭聲還是那樣細弱悠長,女人一樣。
大家被方雲剛的突然舉動搞懵了。方雲慧更是吃驚,一時半會反應不過來,她瞪大眼睛,怔怔地看著這個弟弟,像不認識似的。一時,倒忘了臉上的疼痛。
方雲剛的巴掌震住了在場的所有人,那一聲脆響消失,卻在大家的心裡突突地響起來,響得誰也不敢再說什麼。大家目不轉睛地看著方雲慧,看到她臉上的五個手指印,由白變紅,慢慢清晰起來。
片刻的死寂之後,臉上火辣辣的疼終於使方雲慧醒悟過來,她難以置信這巴掌居然是方雲剛給她的。換了是方雲麗或方雲雪,她或許還能接受,但方雲剛,憑什麼呀?你是方家唯一的男丁,可你又為方家做過什麼?性格懦弱,什麼事還不唯她姐妹是從?這樣的人有什麼資格給她兩巴掌,真是長能耐了!方雲慧心中的怒火呼哧呼哧往上冒,眼睛都紅了。她忍耐著怎樣的委屈和焦慮操持父親的後事,難道換來就是大家的怨恨,就是這響亮的兩巴掌?方雲慧憤怒得全身顫抖,手都舉起來了,鐵定了心要把這兩巴掌還給方雲剛,狠狠地。
隨著方雲慧揚起的手,母親侯淑蘭像被抽去了所有支撐,被子女們的打鬧氣昏了過去。老大方雲國衝上去托住昏過去的母親,把她抱到床上,又顛著長短不一的瘸腿一蹦一跳地撲過來,撲通一聲跪在弟妹之間,嘴裡不知喃喃些什麼,對著方雲慧連連磕頭。方雲國咚咚的磕頭聲又一次使屋裡變得相對安靜起來。看著昏死過去的母親和跪在地上的大哥,方雲慧的手終於沒能落到方雲剛的臉上,她把嘴唇咬出了血,指甲掐進手心裡,目光含了鋼釘似地射向弟弟。
方雲剛全然沒了往日的唯唯諾諾,他硬硬地接住方雲慧射來的鐵釘,當他看到姐姐臉上正由青變紅、痕跡鮮明的手掌印時,他的目光還是不堪重負地閃了一下。方雲慧重重地吸著氣,患了哮喘似的,她顫顫地伸出手,把大哥從地上扶起,咬著牙說:「大哥,你起來吧,我不和方雲剛鬧,但他得給一個打我的理由。」
一聽這話,方雲剛有些變軟的目光又硬起來,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放聲吼道:「你還要理由?好,我告訴你理由——方雲慧,你要盡孝心我們沒意見,可你明知道爸爸得的是絕症,沒法治的,卻要顯示你的能耐,逼著爸爸住進那個豪華醫院。是,那是榮耀,芙蓉裡沒一個人住過那麼高級的醫院,誰都會說方家有你這麼能幹的女兒。可結果怎樣?沒把爸爸挽救住,他老人家該受的罪一樣沒落下,還花了一大堆醫藥費。你方雲慧不是有能耐嗎,就應該把這錢掏了。可你倒好,撈一堆好名聲,卻把自己撇得乾乾淨淨,叫我在欠條上簽名,押上身份證,醫院天天催我要十七萬塊錢,還說我要再限期不還,就到法院告我。我到哪兒去弄這麼多錢?這是我一個人的事嗎,要我一個人背?你啥事沒有,光會指手劃腳這個幹嘛那個幹嘛,自己還有閒心在爸爸喪事期間去勾引三姐夫。你,你除了算計自家人,打自家人的主意外,還有別的能耐沒有?方雲慧,你還算個人嗎,啊?」
方雲慧懵了,弟弟的話像把利刃,比他的兩巴掌更尖銳鋒利,毫不留情地刺戳在她的心上。方雲慧明白了,她所有的操持,在姐姐妹妹和弟弟的眼裡僅僅是她個人的一場奢華演出,是為她自己臉上貼金。在芙蓉裡生活的是方家的其他人,而不是久居省城的她,她為什麼要在這裡討一份榮耀?她委屈,更心痛,她承認自己考慮不周,可她的本意又怎麼會像方雲剛說的那樣不堪?方雲慧渾身的血液冰凍一般,大腦處於空白狀態,根本無法回擊方雲剛的質問。她四肢無力,像一個即將窒息的落水者被拖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終於,她再也撐持不住,淚水噴湧而出。
方雲國張著嘴一直緊張地看著二妹,一副隨時都有可能再給妹妹跪下磕頭的狀態。方雲慧淚眼婆娑地看了眼站在床邊的姐姐方雲麗和妹妹方雲雪,她們兩人神色平靜,目光很冷地望著她。已經醒過來的侯淑蘭也微微側起身,用哀怨的目光瞅著她,除了汩汩不斷湧出來的淚下,什麼話都沒說。方雲慧明白了,因為她早已走出了芙蓉裡,走出了方家,所以任她做什麼事,在他人的眼裡她跟方家都是帶著距離的。沒有誰能理解她,此刻,她也不需要了。
方雲慧不試圖做任何解釋,她轉過身,奪門而出。
方雲剛像剛長跑回來似的,累塌了,蹲在地上嗚嗚痛哭起來;方雲麗和方雲雪依然剛才的姿勢望著門外,她們眼神裡的冷淡,突然間變得茫然起來。舅舅欲言又止,這種場面著實是他想像不到的。他想阻止方雲慧的離開,可一看大傢伙的態度,又不敢冒然,便拿眼神往方雲麗的丈夫那邊看去。方雲麗的丈夫什麼也沒看見,自顧自地扣著手指甲,扣得十分專注,好像他來只是觀看一場演出,而演出中出現的意外,跟他沒有一點干係。舅舅輕歎一口氣。
方雲國清楚地看到二妹轉身時飛濺的眼淚,他心疼二妹,看看其他人的臉色,要衝出去追二妹,卻被他的老婆一把扯住胳膊。方雲國猶豫了一下,還是一把甩開老婆的手。氣得老婆直跺腳,但總算沒再扯他。
奔出家門,方雲慧卻恍惚了。已經是十月底了,在這個溫暖祥和的中午,街巷上異常寧靜,沒有人聲狗吠,更沒有來回走動的人影,像是刻意要留給方雲慧一個逃避的空間,街巷上空蕩蕩的,連一絲秋風都沒有。陽光明媚得有些妖艷,照得骯髒的芙蓉裡街巷生出一份明麗來。方雲慧從來沒看到這麼安靜的芙蓉裡,這使她瞬間產生了一種錯覺,覺得這個芙蓉裡並不是她熟悉的那個芙蓉裡。曾經的芙蓉裡不僅是邋遢骯髒,而且還是喧鬧的,是那種夾雜著生活味道的喧鬧,叫人感到親切卻又厭煩。而這個時候的芙蓉裡,卻像一個飽讀詩書的落魄書生,雖窮困落拓,不修邊幅,卻氣度不凡,真實而溫暖地擁著方雲慧,在暄軟的秋陽裡,像夢幻虛境,使她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那一刻,方雲慧連自己都不認識了。
方雲國追了出來,他的腿腳不靈便,一急更不利索,身子忽高忽低,像搖床似的,把金黃的陽光撞得上下翻飛,碎片辟哩啪啦落了一地,被他踩在腳下,發出吱吱嘎嘎的叫聲。方雲國顧不上這些紛擾的陽光,只想快點追上妹妹,他知道再溫暖的陽光,此刻也溫暖不了二妹的心。
方雲慧瞅了一眼向她搖過來的大哥,心一橫,不管不顧大哥在後面的呼喊聲,咬著唇碎著心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