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幸福 為父親舉辦喪禮 (10)
    方雲慧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嚇得媛媛一驚,手裡的兩毛錢掉到地上。方雲慧打開手機,邊聽電話邊上前彎腰撿起地上的錢遞給媛媛。媛媛怯怯地看了一眼握在方雲慧手上的錢,卻不敢接,轉過身抱緊大舅的脖子,又是一副欲哭不哭的樣子。方雲國怕媛媛要哭出來擾了方雲慧接聽電話,趕緊從妹妹手中接過兩角錢,抱著孩子,一搖一晃地出去了。

    電話是林勝利打來的,他說已給秘書長打通電話,人家已經安排好了,叫方雲慧直接給殯儀館領導打電話就成。方雲慧自然說了聲謝謝。林勝利卻說:「你先別忙說謝,我還有話對你說呢,你身邊有人嗎?方不方便?」

    在安靜的、氣氛壓抑的屋裡,林勝利的這句敏感的話好像被放大了十倍,大家都聽到了這句問話,不自然地做出各種表情來。

    方雲慧很難堪,耷拉下眼皮,沒正面回答林勝利的話,只催他有什麼事快說。林勝利說:「事我給你辦好了,但我也要跟你說聲對不起,我過不來!」

    「是不是你也要提升當秘書長,不,是副市長,還是副省長了?你不來並不影響什麼,爸爸的喪事照樣會辦!」

    方雲慧鋒銳的勁頭終於上來,找到突破口了,她絕不給林勝利編造謊言的機會。她受夠了他的謊言。林勝利根本就不想來,只是因為和她還掛著夫妻的名份,不好拒絕她的請求,現在以為幫她找著關係聯繫好殯儀館,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利用這個機會來交換他的承諾。這個王八蛋!方雲慧在心裡狠狠地罵了一句,原還抱著一絲期望,以為林勝利這次答應過來,就算是很勉強,但至少心裡還存有一絲夫妻情份,只要她再利用一些好的機會與他溝通,他們夫妻或者還是可以維持下去的。現在她算徹底明白了,這種小肚雞腸的男人她留不住,真要強行留住,也是在自己的心上插了一把刀,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刀鋒雖漸鈍,疼痛卻會更深。她圖什麼?你林勝利充其量只是一個搞規劃的破科長,還是個副的,在省城一抓一大把,這輩子也別想跟副市長、副省長沾上邊。她不過期待一份真實的感情,一顆能包容她的心,既然這些他再不可能給她,她又何必苦苦死守不放?她方雲慧怕什麼?一個風韻猶存的女人,憑什麼就要她委委屈屈地做怨婦,守候著這個時刻準備毀掉家的破男人?去他媽的!

    這一刻,方雲慧心裡打定了主意,辦完喪事回去,就和林勝利這個王八蛋離婚。她才不要和這種人對峙下去,這只能浪費她餘存的青春,說是兩敗俱傷,可終了,被傷得最重的只能是她,傷筋動骨,要有多長時間才能痊癒?而林勝利傷的不過皮毛,連藥都不用擦。她沒必要這麼傻,這樣只能是耗電,還耽擱自己找下一個男人呢。誰說得定,下一個男人就不比林勝利強上數倍呢。以後的事,誰也沒本事說准。

    聯繫過殯儀館,方雲慧扣上電話,對大家說:「殯儀館和追悼會的事都聯繫好了,時間定在後天上午,是個很不錯的時間段,咱們還剩一天時間做準備。時間緊,我們得抓緊點,要通知親友、訂飯店、車輛、佈置告別廳、寫追悼詞等等,事情多著呢,咱們誰也沒這方面經驗,只能摸索著去辦了。」

    母親默默地點頭。

    方雲慧說:「媽,現在大家得分頭去忙這些事,還是您說吧,叫誰幹什麼就幹什麼。」

    侯淑蘭剛才聽到了女兒和女婿的對話,已經深明這兩個人之間是真的出現問題,而且還嚴重得超乎她的想像。她像被人打了數記悶棍似的反應不過來,老伴剛走,她已無所適從,現在三兒的婚姻又瀕臨破滅,家裡又亂七八糟的一團,她怎麼能把這些理清楚?大兒子的日子過得簡單委屈,她認了,大女兒生活不如意她也能無奈地接受,但三兒是她們方家的榮耀啊,她心裡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三兒也有淒清的一面。侯淑蘭腦子裡亂得糨糊一樣,聽到女兒的問話,有氣無力地說:「三兒,還是你來安排吧,媽能有什麼主意?你聯繫的,你熟悉情況,一切都聽你的。你哥你姐,你弟你妹,還有你姐夫妹夫,該做啥事你就吩咐吧,大家也不會有意見的,都這個時候了。」

    方雲慧也不推讓,她明白,這個時候需要她這樣的主心骨,不然會亂套的。其實,也沒啥可商量的,她立即做出安排,弟弟和妹夫年輕,又是男人,多跑些路去訂飯店和車輛,再去殯儀館商定具體事宜;母親和姐姐一邊打電話通知親友,一邊接待來弔唁的親戚鄰居。妹妹身子不方便,想想自己懷媛媛時的情景,方雲慧叫她回去休息,反正該干的都已安排出去,一個孕婦實在也沒什麼適合干的。而她自己,則留在家裡寫悼詞。

    方雲麗和方雲雪對老三的分工不滿,互相看一眼,要反駁,方雲麗的嘴都張開了,侯淑蘭看出來了,扯著哭腔吼叫道:「我還沒死呢,不要叫我看到不想看到的場面。難道還嫌不夠亂嗎?現在,大家都按三兒說的先去辦事,有啥意見等你爸的喪事過後再說。」

    方雲慧看了大姐一眼,說:「誰要是能耐大,就來寫這個悼詞,我可以去幹別的。」

    誰也比不過名牌大學生,寫文章的事,老二和老四都幹不了,她倆才把不滿嚥回肚裡。

    雖說不讓幹活的理由冠冕堂皇,但方雲雪心裡還是不高興,想著老三根本看不上她,她閒呆在這裡又不自在,便推說身子有點不舒服,要回自己家去。已到晚飯時間,大家勸她吃過飯再回去,她不聽,非要走,說是留在這裡反正也是個累贅,要輕鬆倒不如回家輕鬆,免得還妨礙大傢伙辦事。見留不住,方雲慧也不說別的,她清楚妹妹心裡的結,不想在這個時候跟她理論什麼,便叫姜東德去送一送。方雲雪沉著臉說:「送什麼呀,又不是沒一個人走過路,難不成我回家還能迷路?再不濟,這麼多年走來,也一樣沒靠誰等誰。」

    話裡有話,方雲慧裝著沒聽明白,叮囑一聲「路上小心」,目送著妹妹出門打車走了。

    送走方雲雪,方雲慧默然不語,她臉上的表情平淡如水,沒有人能從中看出此刻她的想法來。侯淑蘭卻能體會到女兒埋在心裡的委屈與傷心,她走過來,握著女兒的手,說:「三兒,雲雪就這副強勁,你別跟她一般見識。」

    方雲慧佯笑,寬慰母親道:「雲雪也是想替父親做點事的,我怎麼會生她的氣。」

    方雲國抱著媛媛進來,站在角落裡一直沒吭聲,這會兒卻吭吭哧哧地說:「二妹,還有我呢,你叫我幹些啥呢?」

    方雲慧對姐姐、妹妹和弟弟可能會有點厲害,但唯獨對這個同母異父的大哥非常恭敬,她走到大哥跟前,輕聲說道:「大哥,我沒別的意思,只是考慮到你家果園得防蟲……」

    「那算個啥事!」方雲國打斷妹妹說,「二妹,這都什麼時候了,哪還顧得了防蟲呀,等爸爸的事過後也一樣可以防的。該幹啥你就給哥安排吧,不然,哥這心裡——彆扭。」

    方雲慧愴然地看一眼大哥,這個站直了個頭跟她差不多的男人,全身上下已經非常農民了,黑黝黝的臉膛上有了深淺不一的溝壑,使他失去了讓外人猜測他真實年齡的依據。他的頭頂毛髮脫落得已經能看見頭皮,邊沿剩下的幾撮頭髮乾枯得像秋天的野草,並且凌亂不堪。他的眼神因為自卑而帶著一慣就有的躲躲閃閃,但方雲慧還是能從這躲閃中看出他的真誠。她偏過頭去看母親,母親給她使了一下眼色。她便對大哥說道:「那好,你就把聯繫好的花圈、紙錢,還得預定些鮮花,叫他們提前送到殯儀館,到時還得大哥在那面提前佈置好呢。」

    「二妹放心吧,我絕誤不了事。」

    雖不是自己親生父親,但方雲國還是為能和兄妹們一起忙碌繼父的喪事而感到欣慰。方明生前對他並沒像親生的孩子那般貼心貼肺,他的心裡卻從來沒有過怨言,在自卑中成長的他,其實還是很感激方明給了自己一種父親的感覺,在心裡一直是把方明當成自己親生父親的。

    方雲慧看到大哥釋然的樣子,心裡越發難受,她別過臉,不讓大家看到她眼眶裡又湧上來的淚水。

    方雲麗幫母親到廚房簡單下了些掛面,端來叫大家墊墊肚子,再分頭去忙正事。

    吃掛面時,出了一件怪事。方雲慧突然感到桌子下面有一隻腳,輕輕地踩了她一下,起初她沒在意,以為是誰伸腳時不小心碰到了她。可是,緊跟著又有了第二下、第三下,顯然是故意的,她不得不注意了。

    方雲慧臉上不動聲色,把自己的筷子故意失手掉下桌,裝做撿筷子,迅速看了一眼桌子下面。她看到一個穿黑灰色毛布褲子的腳,已經褪掉鞋子,又一次向她的腳伸來。方雲慧撿起筷子,看了一眼腳的主人——妹夫姜東德。

    姜東德也頗有深意地看了方雲慧一眼。

    方雲慧不明所以地看著姜東德。姜東德卻在輕淺的一笑中移開了眼神。

    方雲慧迷惑了,她沒弄明白姜東德的意思,那樣子,似有話要與她說,可為什麼又要躲開她呢?他該不會為剛才的分工有意見吧?方雲慧忽然想道。可也沒必要啊,且不說這個時候她只是竭人而用,就算有什麼不公的地方,他一個大男人,不至於為這些事不滿吧?那他踩她的腳是什麼意思?

    沒想透,索性也不去想,埋頭吃自己的麵條好了。

    十一

    桌上鋪開幾張白紙,期待著即將落上去的筆墨。面對寂靜無語的白紙,方雲慧黯然神傷,像是從白紙上看到了父親的一生。那是一段什麼樣的人生啊,如同一顆被人隨手扔棄的小石子,卑微、渺小,這麼浩瀚的世界,誰會在意一顆小石子的命運?可就是這麼一個小人物,卻如同小小的蝸牛背負起偌大的七口之家,最困難的時候,他也能想法填滿她們兄妹幾張飢餓的嘴,使他們慢慢成長。卑微的人物,卻是偉大的父親!方雲慧淚水潸然,那個在病榻上枯瘦如柴的父親,在看到她時眼神裡閃出的自豪感,像定格似的在她面前怎麼也揮不走,她的心刺疼起來,實實在在地後悔了,那時真不該為穩固自己的小家為林勝利這樣的男人而放棄見父親最後一面,可後悔有什麼用?父親還是沒能見到他最心愛的女兒一面,而她的婚姻,終究還是要變成一堆無法拼起的碎片。

    筆握了半夜,除了流眼淚,方雲慧在紙上一個字也沒能落下,折騰一夜睡不著覺,也沒想好怎麼寫。第二天一大早,大家都去籌備喪事,方雲慧依然等在家裡給父親寫悼詞。可是,她竟然寫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要說的話太多,想說的話很多,卻不知從何說起。她只能用眼淚來訴說父親的一生,她從壓抑到大放悲聲。哭到後來,她想父親一生唯一的亮點,就是她考上省重點大學那會兒,雖然父親重男輕女,但這個喜訊委實太大,衝破了父親的陳舊觀念,終於為擁有女兒感到幸福和驕傲起來。方雲慧清楚地記得,那段日子,她走到那裡,父親滿臉喜氣地跟到那裡,時刻不離她左右,就差跟進廁所了,眼神像釘子釘在了女兒身上一樣,逢人就講,這是他的二閨女,從小乖巧懂事,學習好,剛考上省城的重點大學,那副得意使父親看上去似乎年輕了一大截。

    可是,好景總是不長,幾年後,她未婚產下沒有父親的私生女,這樣的恥辱給父親榮耀的臉上蒙了一層灰色,他的腰又塌了下去,像做下虧心事似的,看見芙蓉裡的人就躲閃。但至紿至終,父親沒有責怪女兒,他只怪那個沒良心的男人。但女兒曾帶給父親的那份榮耀一時間卻消失了,他對修自行車不再抱以熱情,不再見人就一張笑臉,並且態度非常不好,手上不使一點勁,給別人修的自行車還沒騎出幾步就出了問題,後來,基本上沒人找他修車了,父親的攤子成了擺設,他整天孤獨地靠坐在一堆廢舊的自行車輪胎旁,失神地望著陽光下奔走的人與車發呆。那段時間,沒人顧及父親的感受,連方雲慧都沒考慮父親是怎樣煎熬的。最後,還是大哥可憐父親,不忍心父親孤伶伶地守著那個修車攤子,強硬地給他收起擺了十幾年的修車攤,把父親叫到他的果園,冬天幫果樹剪枝,秋天照看果子,給父親一個清淨之地。偶爾,大哥還背著老婆偷偷給父親買瓶精裝白酒,外帶份醬豬耳,叫他喝幾口酒滋潤滋潤。父親絕對沒想到,他的晚年竟然是在養子那裡度過的。為此,他背地裡流過不少淚。這些,方雲慧都是知道的。

    要把父親一生的經歷寫出來,沒十頁二十頁紙,是寫不完的。方雲慧在省城見過世面,一般的悼詞不會超過三頁,念十幾分鐘都算長的,如果寫上十頁二十頁,雖說來的都沾親帶故,還有鄰里故人,可誰有那個耐心傾聽一段沒太多色彩,沒有巔峰的平凡人生?何況還是一個廢品站工作又修了十多年自行車,在別人眼睛裡沒一點地位的方家老頭生平事跡。就算大家礙於情面存有極大耐心來聽,人家殯儀館也不會讓你佔那麼長時間,在他們那兒,時間也一樣是金錢。但是不寫,心裡的這份愧疚,這份懊喪,還有對父親的悼念,又覺得對不住父親。方雲慧猶豫再三,把自己的想法給母親說了,想聽聽她的意見。

    母親相當平靜,她說:「寫那麼長有啥用?寫的再長再好,你爸也聽不到了。三兒,省點筆墨吧,如果你們想安慰他,就把自己的小日子過好,這才是你爸最希望看到的。」

    方雲慧明白了,儘管自己盡力掩飾,母親還是覺察到她和林勝利的現狀,她在為她擔憂呢。她該怎麼對母親說自己的事呢?父親去世了,緊跟上來的是自己的婚變,母親怎麼能經受得住這一連串的打擊?

    方雲慧的心酸澀難忍,為媽媽也為自己,眼淚再一次洶湧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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