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幸福 為父親舉辦喪禮 (9)
    方雲麗跟他又打又鬧,給他發出最後通碟,如果他再不出去尋個什麼事,就跟他離婚!在家閒待的日子不輕鬆,加上這大半年何洛會的心理已慢慢適應失業狀態,這才在方雲麗的逼迫之下蹬上大板車到火車站蹲坑搶貨拉運。父母期望的平靜生活變得一點都不平靜,嘈嘈雜雜的日子讓方雲麗身心俱疲。而更富戲劇性的是,陳明祖沒跟他爹學殺豬的手藝,刑期滿後,憋著一口氣硬是靠倒賣生豬發了財,有了一定的積蓄後,不顧他爸朱屠夫的阻攔,跟著別人又去倒賣鋼材,倒騰來倒騰去,竟倒騰成了芙蓉裡的首富。芙蓉裡最豪華的房子就是陳明祖給他父親朱屠夫蓋的,不過,朱屠夫說太好的房子不是他這種人住的,怕身上的味道把房子弄成豬身上肥膩的味道,又不肯聽陳明祖的勸不再殺豬,他殺豬殺了好多年了,不讓他幹,心裡還空得慌。於是芙蓉裡的街巷裡依然淌混著****的血水,好像多年的時光一直在芙蓉裡徜徉,從未流逝過。

    陳明祖的發達著實讓芙蓉裡人不可思議,而受震動最大的,是方雲麗。她心裡的那個悔呀,把幾輩子都悔過去了,怪自己眼光短淺,當初不該順從家裡,和陳明祖斷了關係,如今人家過著順風順水,一馬平川的日子,而自己的生活,糟糕得就像未屠夫隨意潑在街巷裡的那些髒水,混在泥裡,髒乎乎一片,她甚至連兒子上學都快供不起了。如果不對比也許心裡還好受些,生活嘛,好歹總是要過的,可一旦有了參照物,而且還是天上地下懸殊的對比,那顆心想平靜都平靜不下來。幸福和安逸的生活是她自己張開手指從指縫間輕鬆漏掉的,每想到此,方雲麗的心就針扎似的痛,痛的次數多了,不減弱,反倒心生對父母的怨恨來,更恨的,還是妹妹方雲慧。所以,她才理直氣壯地到父母手裡拿兩百塊錢撫養費,儘管媛媛並非由她來撫費。當然,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是她指望著積攢下媛媛每月的兩百塊錢撫養費,將來供兒子上大學用,在沒有固定經濟來源的家庭,她是能攢一點是一點。

    方雲慧也很同情姐姐,但她更痛恨姐姐這種過於小市民的攢錢方式,她手裡攥的那可是媛媛的生活費啊。現在的社會只要勤快點,到哪裡不能賺幾個錢?她認為姐姐還是太懶,但礙著母親的面子,沒找姐姐算賬。直到去年年初,她不再給母親拿錢,嫌母親把錢轉手給了姐姐,這樣的轉手法,一點也不能表明她的態度,她就是要決絕一些,不想給姐姐留下念想,懶得去找工作。方雲麗從母親那裡拿不到錢,要找妹妹理論,自己的孩子,你不要,我好心給你帶著,憑什麼你還赤手空拳撫養費也不想出了?你在省城,各方面條件都比我們好,幹啥還摳這幾個撫養費?方雲麗是一副有理能說遍天下的樣子,氣勢自然是足的。

    可母親不願看到女兒間的爭鬥,她既不忍心逼方雲慧拿錢,又不想方雲麗找老三鬧事,便拿出自己平時省吃儉用的錢給老二,撒謊說是老三寄回來的撫養費,才算平息了女兒間的恩怨。可是,侯淑蘭沒有收入來源,靠老頭子給她買油鹽醬醋的生活費裡省,還有,就是自己生病了,把兒女們給她看病買藥的錢攥著不去看病,省下來給老二。這種來錢的路子,顯然維持不了多長時間。方明住進醫院時,侯淑蘭已經欠老二一千多塊錢的賬了。方雲麗本就因為當年在陳明祖的事上,方雲慧和父母聯合起來使自己失去做有錢人的機會心生怨憤呢,這一拖欠媛媛的生活費,心裡對妹妹更窩了一肚子火。現在見方雲麗還把媛媛不當回事,自然聯想起撫養費的事來。難怪,她話裡有話呢。

    方雲慧依靠在床邊左手撐著腦袋,忽然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媛媛的事,該不會是老二告訴給林勝利的吧?會不會她拿不到錢,對她心生怨恨,為報復她,將這個秘密透露給陳塚豪?雖然這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她也跟自己說,再怎麼樣,她們畢竟是親姐妹,老二是不會拿妹妹的幸福當兒戲的。但不知為什麼,就像心裡卡了東西,她怎麼也排除不掉這種想法,這種猜測的事又不能拿出來對質,不然,那場面可就越發熱鬧了。這個時候,她們姐妹之間可不敢這麼鬧啊。這要一吵起來,不說外面的街坊聽到,就是這屋裡,還有老四的丈夫姜東德呢,他可不是方家的人,叫他看著也不好啊。方雲慧竭力平息內心的憤懣之情,她的臉色很難看,陰沉沉的。她搖晃著身子下床時,眼前猛地一黑,踉蹌了一下,差點栽倒在地。

    方雲剛上前扶住姐姐,看了大夥一眼,忍了忍,還是囁嚅道:「二姐,爸爸還在太平間呢,每天得交二百塊……」

    方雲剛的聲音很輕,話卻重,尤其說到每天要交二百塊錢的時候。方雲慧的耳裡卻只聽到「爸爸」兩個字,她的腦子裡立馬現出冰櫃裡霜凍的、枯槁如灰巖的父親的模樣,她渾身一冷,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好像父親就站在她的面前,帶著冰櫃裡的寒氣,悲哀地、冷冷地看著她。她控制不住,眼淚無遮無擋湧了出來。她感覺自己的眼淚是冰涼的。這淚是為冰凍的父親流的。

    「還是辦喪事要緊,其他什麼事等喪事過了再說。」一直站在方雲雪身邊的姜東德不失時機地對大家說了一句。

    方雲慧對這個充滿神秘氣息的妹夫一向沒有好感,但此刻一聽這話,心裡還是頗感安慰,到底,人家心裡還是明事理的,在一家人混亂的狀態下還保持著清楚的頭腦。

    見女婿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侯淑蘭一把抓緊方雲慧的手,那雙腫脹的眼睛裡依然不斷滲出淚水,就像是她的淚腺失了控似的。她說:「三呀,你爸命苦呢,在那麼冷的地方躺著,媽這心裡還指望你們姐弟把你爸快點送上路,叫他早有個歸宿呢。」

    見女兒、兒子都只管傷心別的事,沒人提一句關於父親喪事的話,侯淑蘭心裡這時對老三有了看法,她抹把淚,繼續哽咽道:「快都別哭了,還是想想你爸爸的喪事怎麼辦吧。實在不行,就叫你舅舅過來主持,要嫌太麻煩,咱這就聯繫火葬廠,直接將你爸拉到火葬場,倒也乾淨利落,還叫你爸少受點冷凍……」

    「不行!」方雲慧斷然道,「絕對不能這麼草率就送爸爸上路,爸爸生前沒享過一天福,在芙蓉裡,從來沒被人正眼瞧過,這回,得給爸爸辦個體體面面的喪事!」

    「三兒,我看還是簡單點算了,你爸他……」

    方雲慧用手勢止住母親,伸手在臉上擦了一把淚,說:「媽,你別說了。爸的喪事我是一定要辦好的!方家不缺人,我不能叫芙蓉裡看著咱的笑話。這事我來聯繫,您就甭操心了。」說著,她掏出手機,避到一邊,開始撥打電話。

    全家人靜靜地看著這個核心人物握著電話,對著話筒一會兒哭,一會兒叫,一會兒罵,一會兒又喊,瘋子似地打電話,誰也沒敢打斷她。

    剛停止哭泣回到屋裡的媛媛,被二姨打電話的動作和聲音嚇得縮進姥姥懷裡,抖抖索索像寒風裡的樹葉。侯淑蘭抱緊媛媛,輕輕哄著。方雲雪皺著眉睨著姐姐,雙手端著隆起的肚子,呆了一會兒,可能是擔心胎兒受影響,扯了一把丈夫要到外面去。姜東德白了妻子一眼,不動步子,依舊凝神盯著打電話的方雲慧。方雲慧仍在哭喊之中,她的話語急促而含糊,又刻意地壓著,誰也聽不清她究竟是在跟誰打電話,為什麼喊叫,但似乎又都能猜得到。方雲雪見丈夫有點癡迷的樣子,心裡不舒服,又很無奈,這種時候她又不能跟丈夫鬧將起來,便憤憤地甩開丈夫的手,一個人急匆匆去了外面。她是晚育,可不想生個像媛媛那樣的智障兒。

    太陽早已落下,天開始向暗淡移步。黃昏的芙蓉裡,安詳中帶著嘈雜,從院門口向外望過去,是並不頻繁的來往的行人,遠遠地,向這邊望過來。望也是漫不經心的望,很快轉過去,繼續或倉促或悠閒地趕自己的路,回自己的家。方雲雪抬頭看天,天色不動聲色地變化,一寸一寸落進她的眼裡,眼中泛起了透明的憂傷。慢慢的,似乎又是迅疾的,天變成淺灰色,也就眨眨眼的工夫,就黑下來了,好像一個孩子關門一樣,帶著點不捨,又帶著點乾脆利落。方雲雪心想,不動聲色的變化,看似漫不經心,實際是藏著些迫不及待的。

    她透過窗戶向母親的屋裡張望了一下,看到方雲慧演獨舞戲似的,仍然對著電話抹著眼淚,但,她聽不到她吼叫的聲音。她想,陳塚豪接到這樣的電話,他會有什麼反應呢?

    方家所有人開始都猜測方雲慧是給林勝利打電話,唯有給自己親近的人打電話才能讓情緒這麼張揚,換個旁人,誰承受得住?但後來,他們發現自己想錯了。方雲慧的電話並非打給林勝利,自拿起電話的那一刻起,她已經徹底忘記林勝利這個人。之所以這麼驚心動魄、情緒起伏跌宕地打電話,主要是她認識這邊的熟人去外地開會了,一個禮拜後才能回來。接著又往殯儀館打電話,殯儀館的人說日程已排到半月以後,態度驕縱且極不耐煩。方雲慧想不到一個破殯儀館的人說話都這這麼器張,她哪裡受得住,破口大罵起來,平白無故遭了一頓罵,殯儀館的人怎麼甘心吃這個虧,對罵起來。罵了一會兒,方雲慧忽然意識到這是小城,她這樣跟人家吵下去的結局只能耽誤事,又換了種態度,她邊哭邊哀求。殯儀館的人可不認識她這個從省城回來的人物,壓根兒就不吃她這套,一點兒也不肯通融,任方雲慧哀求說破天也無動於衷,反正這死的人又不是自己的親屬,傷心總是別人的事。

    方雲慧無計可施,她對小城的人與事無計可施,或者芙蓉裡人會因她來自省城而高看她一眼,而對芙蓉裡以外的人,她不過是個找上門哀求的女人。和這個小城裡任何一個普通女人沒什麼兩樣。自進了省城以後,方雲慧第一次在家人面前表現出束手無策來。她手裡捏著電話,神色呆愣,半天都沒有想起自己往下還能做些什麼。

    侯淑蘭輕手輕腳走近來,問道:「三兒,怎麼樣,要是不好聯繫。就……」

    母親眼裡的期盼喚醒了方雲慧毅然掩埋起來的意識,她略顯猶豫,卻對母親說:「媽,沒事,我會聯繫好的。」

    無奈之下,方雲慧只好撥通了林勝利的手機,不管心裡有多麼不願意,她知道,她必須得打這個電話,此時除了林勝利,她再沒有人可以依靠。林勝利認識這個市政府的秘書長,找他比找市長都要管用。

    聽著方雲慧略顯遲疑、又止不住帶著哭腔的聲音,林勝利在電話裡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鐘,如此柔弱無助的方雲慧撥動了他久遠的記憶,那是他剛認識方雲慧的時候,她就是那樣一副孤傲而柔弱的神情,叫他不自覺地心生憐愛。記憶泛起了心裡的溫情,林勝利忽然間變得恍惚起來,彷彿他和方雲慧之間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沒有婚前生下的那個小孩,沒有其他女人的存在,他們間只是鬧了一場小彆扭,像兩個鬧崩的孩子,都在等待對方示好,可這種等待就如兩根平行的鐵軌,永遠沒有交匯點,也永遠沒有和好的機會。就在這恍惚間,方雲慧那頭耐不住了,她想當然地認為林勝利在想用什麼樣的話來回絕她,她本能的反應是先發制人。方雲慧忍住酸澀的眼淚,衝著電話說:「林勝利,要是你不願意幫這個忙就痛快點,別打好腹稿再來告訴我。」

    一盆剛剛燃起的溫暖之火叫方雲慧一瓢涼水澆下來,連滋滋拉拉的聲音都沒有,徹底滅了!林勝利忍不住笑自己幼稚,方雲慧就是方雲慧,像刺蝟一樣總是不經意地就豎起了她身上的刺,永遠都只是拿自己的眼光去度量別人,而不管別人是怎樣的感受。

    被方雲慧一刺激,林勝利覺得剛才像是做個短暫的夢。一旦回過神來,便跌進了現實。他說了幾句不著邊際的話,比如這個秘書長快當副市長了,也可能會調到別的地市去任職,現在誰也說不准之類,至於說不准什麼,他自己也沒想明白,給方雲慧的看法是,好像火葬是件跟政治有關的大事,如果秘書長出面去辦,可能會影響到他升副市長。方雲慧哪裡有耐心聽林勝利胡謅,這個時候她不可能像知道丈夫在外面有了女人還為他守著一份期待。就在她的怒火燃燒到最旺,要不管不顧把這世上最難聽、最惡毒的話罵出口時,林勝利——她還在現任的丈夫,在她發火前的一秒鐘,終於扯上了正題,答應馬上給這個秘書長打電話,說過會就回電話給她,叫她等他的消息。

    掛斷電話,方雲慧頹然走到床邊坐下,這一通電話打得她筋疲力盡,整個人虛脫了一般。

    十

    屋裡一片靜寂。大家都從方雲慧的表情和電話中聽出了內容,沒有人說話,也不知道說什麼。唯獨方雲國忍不住,說:「怎麼會有這麼多人等著火葬啊……我的意思是說……沒啥意思……」

    老實人不會說話,本來是想拿話替二妹解解壓,但話一出口,就意識到在這種場合說什麼都是不恬當的,趕緊緘口。侯淑蘭看了大兒子一眼,沒有責怪他。但方雲國還是待不住了,他從母親懷裡拽出還在發抖的媛媛,抱起來又親又愛一番,從口袋裡翻出兩角零錢遞給媛媛,想叫這個可憐的孩子安靜下來。

    媛媛接過錢,在大家的注視下,慢慢地臉色平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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