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主任說要親自去歸港漁船上弄些海鮮,走了,之後由岳主任的老婆和一個女服務員張羅,茶水、香煙、花生、糖果擺在炕桌上,吳桐覺得有些像老家過年的氣氛,想到這心情便黯然起來,眼看就要過年了,這個年怎麼過還是個未知數,但肯定不是個好過的年。他抬頭看看畢可超,發現也是一付鬱鬱寡歡神情,不聲不響地磕瓜子,為逗他,朱丹丹一顆一顆往他身上扔瓜子皮,他也不理不採的。吳桐猜不到此時此地他具體想的是什麼,但肯定與「家事」有關係。「老革命遇到新問題」,樂天派的畢可超竟樂不起來了。因有朱丹丹在場,有些事他不好問,不知他到底是怎麼打算的,是離婚還是不離?離了娶丹丹不娶?
不久岳主任回來了。進屋便嚷:收穫不小,收穫不小。
「收穫」就上了桌。「漁家宴」長盛不衰,自有其招徠食客的長項,一是剛從海裡撈上來的海味,再是自家採摘收藏的山珍。山珍海味即使用最簡單的方法烹飪也使人無可抵擋。
岳主任帶頭喝起高度白酒。畢可超說開車不喝,吳桐說沒有酒量(事實是沒心情),喝啤酒,朱丹丹見狀便當任不讓與岳主任對喝起白酒。巾幗不讓鬚眉,只喝得岳主任稱奇不已,說從未見過如此海量的女同胞。並開吳桐和畢可超的玩笑,讓他倆是「男大漢大豆腐」。
酒興不濃,食興也談談,滿滿一桌子菜不見少,再加言少語寡,岳主任終於發現情況不對,拿眼看看畢可超又看看吳桐,然後轉向丹丹問:兩位領導是咋的了,這麼嚴肅。?
丹丹說:「憂愁唄。」
岳主任開導說:「想開點,人生在世,哪能沒有不順心的事呢。」
丹丹問:「岳主任,你也有不順心的時候嗎?」
岳主任說:「有呵!」
丹丹說:「我看不像,每回見你都是樂呵呵的。」
岳主任說:「我把憂愁丟到大海裡了。」
丹丹問:「憂愁能丟到大海嗎?」
岳主任說:「能呵。」
丹丹問:「怎麼個丟法?」
岳主任說:「把愁事寫在沙灘上,讓海浪沖走。」
丹丹說:「岳主任真逗。」
岳主任說:「我說的是真的。」
畢可超加進來說:「沒想到岳主任這麼浪漫。」
岳主任問:「不信?」
畢可超說:「沒法信。憂愁也不是東西,說丟就丟,說沒就沒。」
岳主任說;「你們都不信,我就沒必要說了,來,朱小姐咱們再乾一杯。」
干了。朱丹丹放下酒盅說:「岳主任,我信,我聽你說。」
吳桐也附合:「岳主任你說給我們聽。」
岳主任說:「這個方法是老輩子傳下來的,說是一個給財主放牛的小孩子把牛給丟了,回不了家,想投海去死,就坐在沙灘上等潮漲上來把自己沖走,等浪時用手在沙灘上寫了個『牛』家。海水漲上來把他和他寫的那個牛字淹沒了,這時他聽見了一聲牛叫,抬頭看見岸上站立著一頭牛,便趕緊從海裡跑上來,發現牛不是他丟的那一頭。比那一頭更大更壯,回村他把這事告訴給大人,開始人們不信,可看看那頭牛又不得不相信,許多人都試,都靈驗了,從此這個去憂愁的辦法就流傳下來了。」
朱丹丹說:「真神奇。」
吳桐問:「是民間傳說吧?」
岳主任說:「確有其事。」
畢可超問:「岳主任你試過了嗎?」
岳主任說:「試過。」
朱丹丹問:「靈驗了?」
岳主任點點頭,說:「我這輩子遇上不少撓心事,要不用這方法排憂解難,能向現在這樣活得好好的嗎?」
畢可超問:「你上次選舉也用過這方法嗎?」
岳主任說:「對呀,我在沙灘上寫了『村主任』三個字,後來就真當上了嘛。」
畢可超說:「你不是使了錢嗎?」
岳主任說:「別人也使了錢,為什麼他們沒當上我當上?」
朱丹丹說:「岳主任你不寫個『村主任』,寫個縣長、書記不更好嗎?」
岳主任說:「那太離譜,太離譜的事不靈。」
朱丹丹看了畢可超一眼,說:「可超,你咋不照岳主任說的也去試試呵。」
畢可超說:「我沒憂愁呵。」
朱丹丹說:「沒別的憂愁,還不想升升?」
畢可超說:「不想那個。」
朱丹丹問:「那想什麼?」
畢可超問:「你想知道?」
朱丹丹說:「對。」
畢可超說:「我要去沙灘寫,別的不寫就寫『美女』二字。」
朱丹丹把瓜子皮摔在畢可超臉上說:「本性難移。」
畢可超說:「正確說法是狗改不了吃屎。」
都笑了。為畢可超的自我批判。氣氛輕鬆起來。
朱丹丹一邊剝蝦吃一邊問吳桐:「吳哥,你有什麼憂愁呢?」
吳桐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心裡卻想起了兩句歌詞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朱丹丹又轉向岳主任說:「岳主任,吃完了你帶我們到海邊上去看看好嗎?」
不待岳主任說話,畢可超說:「怎麼,你想去消消愁?」
朱丹丹說:「沒錯。」
畢可超說:「『為賦新詞強說愁』。你有什麼愁呵。」
朱丹丹頂句:「我怎麼就不愁了,你就是愁源。」
畢可超說:「好,說得好,我就是愁源。」
岳主任說:「今天恐怕不行,海邊風大,又是滿潮,沙灘都沒水裡了。」
往回走的時候吳桐特意從車窗往海邊看看,果如岳主任所說,海面風高浪湧,呼嘯有聲。
86
從雙櫻的爹自告奮勇接送萌萌起,雙櫻的生活開始脫離原先的軌道,不再按部就班上班下班接孩子。這樣下班後就很是從容,溜溜大街逛逛商場什麼的,還時而被周囡拉去參加「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鍛煉,輕鬆自在的感覺實在是好。周囡減肥已初見成效(她說已減去了七斤二兩),對鍛煉的癡迷幾近走火入魔的程度,天天不拉,風雨無阻。在她的帶動影響下,雙櫻也對鍛煉產生了興趣,哪天不鍛煉便覺得少了些什麼。當然,鍛煉於她終和周囡有所不同,周囡在「肉」,雙櫻在「靈」,想通過新人新環境排解心中的鬱悶。自從知道吳桐嫖妓被抓,她便清楚勉強維持的夫妻關係已到頭,離婚是擺在眼前的事,可十幾年的夫妻一旦各走東西心裡又實在不是滋味兒,特別是中間還夾著一個沒成人的孩子,於是「靈」始終在煎熬中。
正「痛並鍛煉著」時,褲袋裡的手機響了,她從鍛煉隊伍中退出,在場地邊上把電話接起來,是她媽打來的,說那個尚朝人把電話打到家裡找雙桃,說有急事要見,問她怎麼辦。她沒答覆媽,說想想。掛了電話她就思忖起來,覺得不可忽視了尚朝人,上次在山上尚留給她好印象,回到家又把他寫的文章看了,覺得文筆很好,形容詞一個接一個。想這麼寫下去定是前途無量,雙桃能攀上是福,正要把文章給雙桃看,她卻到南方去了。回到眼前,無論尚找雙桃急與不急,都得有所回應。而雙桃身在南方,別說她不拿尚當回事,就是當回事也沒辦法。這麼想她就自然想到自己,眼下能回應尚的只有她了,她憑記憶撥了尚朝人的手機號碼,聽到尚的聲音她知道自己記得不錯。尚沒聽出是她,張口就叫雙桃。她說我是雙桃的姐姐,雙桃到南方出差了,尚朝人說不知道她去了南方。雙櫻說她走得急,有事你可以打她的手機。尚朝人說我打過沒人接。雙櫻說你的事急嗎?尚朝人說急。雙櫻說不知我能不能幫上忙……尚朝人頓了頓說可以,不過這事在電話上說不明白,見一面好不好?我請你吃晚飯。雙櫻怕耽誤雙桃的事,便答應。
雙櫻朝在隊伍裡鍛煉正勁的周囡揮揮手,顧不上她看見沒看見,就匆匆去更衣室更衣,然後離開俱樂部。站在當街,她倒有些猶豫了,大姑娘上轎頭一回,男人(老公之外)單獨請吃飯也是頭一回,新異中有些惶惶然,她拿不準該不該去。正這時一輛出租車在跟前停下,車門一開,從裡面跳出了尚朝人。雙櫻甚是驚訝,問你怎麼來了?尚朝人說來接你呀。雙櫻心裡不由一暖,說你怎麼這麼客氣。尚朝人說不算個事,快上車吧。
上車後尚朝人從前座偏過頭問雙櫻喜不喜歡吃西餐。雙櫻一時不知作何答,考慮的是吃西餐貴不貴,尚過日子,她不想讓他太破費。見她不答尚朝人又說要不就吃海鮮?雙櫻還是不知該說什麼,這時司機有些耐不住,近乎於嚷:快說,往哪兒走呵。尚朝人說師傅你急什麼,不商量好了怎麼走?雙櫻不願再被自己耽誤,趕緊說那就吃西餐吧。尚朝人便向司機講明了去處,車就開動了。
在西餐廳門前下了車,尚朝人在前面引路,氣宇軒昂地進了旋轉門,雙櫻剛要往裡邁腳,從眼角看見一個男人走過來,不由打個愣怔,這男人是周囡的老公——上回她沒在如意大飯店抓到的「出家人明廣」。「明廣」不是衝著西餐廳而來,從她身邊過去又徑直朝前走,雙櫻身不由己地跟在他後面。一直走了兩個街口,「明廣」在一家飯店門前停下來,掏出手機打電話,後便進到飯店裡。也就在這時候她的手機響了。她猜到是尚朝人,一接就是。尚問怎麼不見人了?她吱唔說遇到一個熟人。尚朝人說我等你,在二樓雅間。她含混應著,掛了電話。直覺告訴她「明廣」是約了人吃飯,弄不好就是他掛拉的女人。她思想:是等著看個究竟,還是少管閒事?想了好一陣子,終是決定弄個水落石出,一為周囡,二為解開自己心中的一個謎,看看一個不沾老婆的男人是否真的清心寡慾。這事其實與她無關,而她卻以為與她有關。想定她便給尚朝人打了手機,向他道歉,說要和遇到的熟人去辦一件事,飯怕是吃不成了。尚朝人表示理解,說那就改日。辭了那一頭,雙櫻就能集中精力應付撞到她槍口上的「明廣」。
她找到一個位置放眼飯店大門,著眼點自然是往裡面進的女人。女人倒是不間斷,可情況不合,要麼是多人一夥要麼是男女成雙。她看看表已等了快半個鐘頭,「目標」仍出現。她意識到可能是自己的思想出了偏差,誰規定的進飯店吃飯必得男先女後?說不定「明廣」在門口打電話時女人已等在裡面。她不再「瞎等」,走進到飯店裡面。
大廳裡吃飯的客人不多,雙櫻眼光轉轉便看見坐在大廳角落處的「明廣」和坐在他對面的女人。那一剎不像是她逮住了別人,倒像是別人逮住了自己,她慌不擇路地跑出飯店,直跑出很遠才站住腳,這時她才責怪起自己,慌張中連那女人的面目都未看清。
她趕緊掏出手機按號,她要把這天大的消息報告給周囡,可就在聽到周囡的聲音那一剎她對自己的行為產生懷疑,趕緊掛了電話。而周囡很快把電話打過來,開口就說雙櫻你搞什麼鬼,不打招呼就跑,撥了電話又掛,咋回事呢?雙櫻乾笑聲說我有事先走,沒來得及說。接著問句剛才就給你打電話了嗎?周囡沒好氣說可不是的,啥事讓你昏了頭?雙櫻趕緊說沒事沒事,我剛才給家裡撥電話,可能撥錯了。周囡還想囉囉下去,雙櫻不再給機會,掛了電話,並關上機。
稍一靜心,她更覺得自己做的很對,沒必要告訴周囡,也目前感覺良好,一包勁兒地鍛煉瘦身,讓她遭受打擊自己於心不忍。不過對她本人而言,她慶幸由此更進一步認識了男人,覺得男人狡詐,個頂個不可信。如果說在這之前他對吳桐嫖妓還將信將疑,而現在她已堅信不移。
87
飛機下降到雲層下面,太陽便消失了。
雙桃的心情猶同這黃昏陰霾的天空,低沉而壓抑。女兒的事情雖然最終得到解決,已被學校來人帶回了北京,可她仍然愁思百結憂心忡忡,一是不曉這段時間女兒在南莞究竟經歷了什麼,這十分可怕。幾天的接觸,她覺察到女兒與以前有著明顯的變化,少了些什麼,又多了些什麼,瞬間的陌生感使她驚異慌亂,心也隱隱作痛,想要是不短缺女兒的上學用度她斷不會跟人亂跑。內疚一直伴隨著她的旅程。
她從飛機上下來把手機打開,接著鈴便響了。一聽覺得那圓渾的男聲很像宮,她大吃一驚,下意識望望身邊擁擠著向航站走的同機乘客,壓低聲問:你是?回答:楊。雙桃旋即由驚轉疑,問:楊?對方:楊楊。她茫然,又聽得對方說我一提姚姚你就知道我是誰了吧?她趕緊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出聲,這時她已走進航站大廳,她停住腳,硬著頭皮問句:你是楊老闆?對方說不錯。她使勁喘了一口氣,再問:楊老闆你找我有什麼事嗎?楊不答,問:你在哪兒?她說我在機場,剛下飛機。楊不容置疑說,你現在打出租到新龍大酒店,不要耽擱。說畢掛了電話。
雙桃胸口一堵,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發起了愣怔。
她沒按楊所說「打出租」,坐上機場大巴返市裡。一上車便給姚姚掛電話,她想問問姚姚知不知道楊開始掛拉她。但電話關機,她想是姚姚是有意迴避。不消說,她的電話號碼是姚姚提供給楊的,也不消說楊找她是目的明確。自己如何在自己,她對楊卻有些想不明白,以楊的身份地位啥樣的女人也能找到,卻偏要找她這個只算「有點小味兒」的半老徐娘。她知道這事要放在去南莞之前,自己不會幹,可從南莞歸來之後,她的心情變了,覺得像自己這樣窮困潦倒的女人還有什麼「自愛」「自尊」的份呢?只能橫下一條心,該咋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