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來吳桐一邊和許點點考察取經,一邊在心裡打鼓,何總交待的改制方案期限已到,可他一直沒有做出來,王梅說她要想想,也不知想沒想好。他也不好問,形成一種很難受的局面。說到底還是自己沒有擺正自己的位置。「王梅的人」這只是一種隱形關係,大家心照不宣,但集團總會計師的職責,究竟應對誰負責?是一把手何總?還是分管財務工作的王梅?誰也沒對他明確這一點。如果在何、王二人意見一致的情況下,這還好辦,而兩人意見不合,他夾在中間就無所適從。那天他給金主席打了個電話,一是告訴他已到新單位工作,工作很忙,協會的會計就不能兼了,請他另外找人。再就是把自己目前的工作狀況,特別是心裡的苦惱對金主席傾倒出來,意在聽聽金主席的意見。金正聽後問有沒有是非界限。他一時不明白,問指什麼,金正說指兩位上司的指示,有沒有對錯之分。他總算明白金正的意思了,心想金主席也太書生氣了,現今社會一個下屬能根據對上司指示的是非判斷來行動?如真能這樣,事情就簡單了。
問題是不能,誰要這樣不出兩天就把飯碗砸了。他雖然到泰達不久,涉足不深,但最基本的規則還是很快明白了一些。金主席說的絕對正確的話卻絕對不適用。他不再寄希望於金正,而金正卻引經據典地滔滔不絕起來,他講起一個遠古時期的故事:說紂王繼承了殷商王位後,荒淫無道,其同父異母哥哥微子幾次勸諫,紂王都不肯聽,大臣祖尹見西伯姬昌深得民心,擔心不久禍患會降到殷商王朝,就提醒紂王警惕,而紂王卻滿不在乎,說我生於世上,不是享有天命嗎?姬昌怎能奈何我。微子聽到紂王這樣講,心想他已無可救藥,本想以身殉國,但這時有人勸告他,說如果你死,國家能得大治,那樣死得其所,如果你死了,國家仍舊難逃滅亡的命運,你的死還有什麼意義呢?還不如離國出走。微子以為言之有理,離開了紂王。紂王還有一個同父異母兄弟叫箕子,紂王開始用象牙筷子時箕子覺得苗頭不妙,歎道:他今天用象牙筷子吃飯,明天就會用玉杯飲酒,接著必然想得到遠方的奇珍異寶,無窮盡的追求聲色犬馬,國家必然會走向滅亡。
後來紂王果然沉湎於酒色之中,箕子多次勸說不聽,有人對他說你也可以像微子一樣出走啊。箕子說身為臣子,謀而不聽即出走,那是彰顯王的過失,是不忠的表現。於是他披頭散髮裝起瘋來。紂王見了毫不動心,把他像奴隸一樣囚禁起來。紂王有個親戚叫比干,見微子出走,箕子裝瘋,便歎道:君主有過失為臣的不勸諫,是不忠,怕死不說話,是不勇,君主有了過失,為臣的就應勸諫,他不採納,以死明志,這才是為臣的最忠誠的表現啊。然後他就去直言紂王,紂王大怒,說我聽說聖人的心有七個孔竅,真是這樣的嗎?於是就殺了比干,並且開膛取心,看個究竟。講完這個故事金正歸納說:微子、箕子、比干三人的所作所為,最可取的還是比干,是個義士,這樣的義士多了,國家才能興旺。吳桐聽了無言,心想又擰了,這個故事很精彩,可明顯南轅北轍,與自己的現狀脫節。忠於領導是下屬的立身之本,這個自己知道,也在身體力行。問題是自己頭上頂著兩個上司,哪個也冒犯不起呵。他覺得金主席人是好人,只是太過迂腐,大概搜集的民間故事太多了,腦子就像被信息佔滿的電腦硬盤,混亂不清呵。
收了電話,吳桐心裡悵悵的,他沒從金主席那裡找到解答,金主席沉湎於歷史的煙塵裡,與現實很隔膜,他似乎就是那叫比干的古人,只不過心還沒被人挖出來而已。放棄金正,他再想,就想到大學同學畢可超,畢在市計委一個處當處長,兩人關係不錯,一直有聯繫。他到泰達的事曾徵求過他的意見,態度很明確,去。他覺得畢在官場滾了十多年,一塊三稜石也該滾圓了,他想他會有現實性見解提供給他。本想去畢單位面談,又覺得不恰當,恰當的是找地方「坐坐」,或者乾脆在電話裡談,他選擇了後者,他知道畢可超忙,「坐坐」會被他否決,他們確實也不常「坐坐」。說起來這也是一種奇怪現象:小學、中學的同學們倒是常常搞同學聚會,而大學同學就不怎麼搞。細想也不奇怪,前者多是平民,下崗的居多;後者多是「精英」,是時下機關企事業單位裡炙手可熱的人物,顧不上也不屑於懷舊。
他給畢撥了電話,電話裡問找誰,他說找畢可超,只聽裡面說畢處您的電話,不久畢可超的聲音便傳過來,他自報家們後問他忙不忙?畢可超笑了,說吳總有事再忙也不能說忙呵,又說你掛了。吳桐掛了機,他知道是畢那邊說話不方便,要換手機。電話響了。他猜得不錯,顯示出來的是手機號碼,接起來原先裡面的嘈雜聲不見了,說明畢已移師。他說:「說吧有什麼指示。」吳桐便把「指示」變成「請示」開門見山地向畢說事。畢可超聽後感慨說老同學也真難為你了,我也真不知該怎麼說,處理和領導的關係是一門大學問,有人無師自通,有人一輩子也學不會,比如本人。吳桐說你別謙虛,不是都「畢處」了麼。畢可超怪笑一聲,說我要能學會,今天就不是畢處的問題了,當然在你老弟面前,我還不想太謙虛,摸爬滾打了十多年,沒吃死羊肉卻見過活羊走。吳桐不想聽他務虛,問自己該怎麼處理。畢可超說我覺得你說的這種情況很不正常。吳桐問怎麼不正常。
畢可超說我不是說單位一、二把手有意見分岐不正常,這很正常。但在利益一致的事情上不一致就不正常,比方改制,這是一些人的盛大節日,是越快越好的事,又像戰鬥中的搶灘,搶上去分享勝利果實對誰都好。吳桐說我還想不通。畢可超說我是局外人,不瞭解內情,只能從常理來分析。吳桐懊惱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畢可超說在搞不清楚問題癥結前,只能搞平衡。吳桐說我知道需要搞平衡,可一事當前,平衡不了,必須表明立場,那該怎麼辦呢?畢可超問:「是那個女副總舉薦你過去的不是?」吳桐說是。畢可超說:「應站在她那一邊,否則人家會說你忘恩負義,今後會落罵名,以後她的對立面也不敢重用你。再說,根據你講的情況,二把手既然能跟一把手抗衡,說明她心裡有底,才不在乎一把手,這樣你的地位基本是牢固的,一把手不會把你怎麼樣,當然也不要徹底把一把手惹惱了,要是他恨死你了不顧一切要治你,你就夠嗆。總而言之,我不瞭解情況,瞎說,你撿著聽撿著用,對不起,我要開會了,哪天一塊『坐坐』,拜拜。」
吳桐似乎覺得有些開竅。
22
如果不是許點點提醒,吳桐就忘了今天是仲秋節。奇怪的是雙櫻也沒打電話叮囑他買這買那,莫非她也忘了?當著許點點的面他沒打電話向雙櫻詢問,先讓小汪把她送回家,這時他給雙櫻打了電話,問雙櫻今晚是不是去姥姥家過節。雙櫻沒好氣地說句:「去不去你看著辦。」就把電話掛了。吳桐被堵得難受,又不知雙櫻要態度為哪樁,只得忍著。到了自家的門口,他讓小汪等著,自己進家從書櫥上取了本《英漢大詞典》,夾在腋下下了樓,讓小汪把他送到岳母家附近的一座商廈門口,就讓小汪回家過節。
吳桐進到商廈,依照往年慣例採買了一大包東西,提著去了岳母家。
節日真是個匪夷所思的事物,本是一個空洞的時間概念,而一旦到來,就異於平常有聲有色地呈現於人們的面前,這就是所謂的節日氣氛。
吳桐一進門就覺得氣氛不太對勁,不是表面上,表面上過節的因素是一應皆全的,人該到的到了,東西該買的買了,他感覺到一種很沉悶的介質在空氣中瀰散著,同時意識到這不諧氣氛的發源地是雙櫻。聯繫到今天她一系列的表現,他斷定自己的判斷不錯,而且這一切都清清楚楚呈現在雙櫻的行為上。一家人都在忙活,唯獨她「大小姐」似地(也確是他們家的大小姐)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並以脫粒機般的效率大磕瓜子,瓜子皮亂扔,他進門連看都不看一眼,似乎與她全無關係。電視裡演的是家庭情景喜劇《我愛我家》,可從她表情上看,演的不是喜劇而是悲劇,滿目瘡痍。他心裡一陣不悅,剛想說她幾句,丈母娘及時向他丟眼色,意味是:又發毛了,別理她。他就作罷。進到廚房對正在做菜的雙桃說:「你要的詞典我帶來了」。雙桃說:「謝謝。」吳桐又吃驚又覺得有趣,大概從他認識這個小姨子那天便沒討她說過這兩個字,無論他做了什麼應當感謝的事。他問:「怎麼,要學英語了?」雙桃笑笑說:「試試,不知道行不行。」吳桐說:「我想沒問題。」不是廉價的鼓勵,而是從心裡覺得雙桃能行。從上回當假「吳太」的表現,他看到她的一種潛質:可塑性。
雙桃說:「哥,你得當我老師。」吳桐說:「我差不多忘光了,怎能教你。」雙桃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嘛,大學生教我這個中學生小菜一碟。」吳桐問:「你現在是什麼基礎?」雙桃說:「我只會說三句話:BYE,BYE(再見)、THANKS(謝謝)、MORNING(早安),對了還有一句English(英語)。吳桐笑了,說:「真是這樣我還能當你的老師,只是我太忙,時間有限。」雙桃說:「我知道你忙,可我是閒人,我就附你的時間,見縫插針。」吳桐覺得雙桃想得精細,便點了點頭。
雙桃滿意地笑了,悄聲問句:「哎,你惹我姐了?」吳桐搖搖頭。雙桃說:「那她咋像個受氣包似的。」旲桐說:「你還不知道你姐,整天莫名其妙。」雙桃神秘地笑笑:「哥,看在拜師的份上,我教你一招,要是你認準自己沒錯,就別退讓,叫她明白自己錯了,明白不能拿著不是當情理。女人是你越讓她,她越不明白事情。哈哈,我這話你可別告訴我姐呵。」吳桐也笑了。這時聽雙桃問道:「活魚,想吃清蒸的、紅燒的,還是油潑的?」吳桐說:「你姐不是喜歡吃油潑的嗎?」雙桃挑挑眉毛說:「我是問你。」吳桐不由心裡一熱,說:「那就清蒸吧,活魚清蒸最好。」雙桃說:「知道了。」吳桐又看了雙桃一眼。
「給好好打過電話了嗎?」全家人坐下後,雙櫻媽問雙桃。
「打了。」雙桃一邊倒酒一邊說。
「一家人就少了她一個。」雙櫻媽說著眼圈紅了。
「媽,看你,好好在外面挺好的。」雙桃安慰說。
「好不好誰知道,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媽。」雙櫻媽掉下淚來。
「喝酒喝酒。」雙櫻爹舉起開宴酒,「過節該高高興興的才是,抹鼻涕抹淚算哪一出!」
「爹,媽,祝您們二老仲秋愉快,健康長壽。」吳桐舉杯說,說時心裡想的卻是自己在鄉下的親爹媽。「遍插茱萸少一人」,這裡少的是好好,那裡少的卻是他呀。
一杯下去,儘是苦味兒。
「桃子,我想起來了,該把尚朝人叫來一起過節呀。「雙櫻媽說。
尚朝人就是雙桃最近在談著的對象。
「倒是,他一個人孤單單的。」雙櫻說,這是吳桐進門後聽她說的頭一句話。
「給他打個電話,叫他過來?」雙櫻媽說。
「不要。咱一家人過節,叫他來摻和啥。」雙桃說。
「瞧你說的,你和他……」
「要散了。」雙桃打斷雙櫻的話說。
全家人的眼光都聚在雙桃臉上,像要看個究竟。
「散了?不是談得好好的嗎?」雙櫻媽放下筷子說。
「誰說好好的?我從來沒說。」雙桃說。
「不就是嫌乎人家花錢緊,論過日子,那是長處,不是短處。」雙櫻教育說。
「反正我看不慣,窮酸,錢是掙出來的,不是攢出來的,像他那麼窮過一輩子也過不富。」雙桃振振有詞。
「那你打啥譜?就這麼談一個丟一個,一直談到白頭?」雙櫻媽問。
「嫁是要嫁的,我憑什麼不嫁,可不能亂嫁。男怕選錯行女怕嫁錯郎,我已經嫁錯了一回,不想錯第二回。」雙桃說。
真是風雲突然,好端端的團圓節變成雙桃的婚嫁辯論會。
「那咋樣才算沒嫁錯郎呀?」雙櫻質問雙桃。
「你就沒嫁錯呀。」雙桃說。
「哼,你知道個屁哩?」雙櫻橫了雙桃一眼又捎帶著吳桐。
「桃子,打盆理正盆,打碗理正碗,說你,你就別掛拉你姐。我問你一句話,你要和尚朝人散是不是有了別人?」雙櫻爹說。
「算是有吧。」雙桃說,「當然,現在只是個目標。」
「目標?啥目標?」雙櫻媽問。
「目標就是追求對像呀。」雙桃說。
「追求?追求個屁裡。」雙櫻媽火了,「那個『姓曹的』不也是你追求的麼,弄個雞飛蛋打,你還不草雞?!」
「媽,提姓曹的幹嘛,他是孬種,不值當追求,算我瞎了眼,這個人值得我追求,我相信自己。」雙桃說。
「他是誰?」雙櫻媽盯著雙桃問。
「馬尼。」
「……什麼?」
「馬尼,馬尼。」雙桃又連說兩遍。
「啥個怪名,聽名就不是牢靠人。」雙櫻媽說。
「中國人還是外國人?」雙櫻問。
「澳洲人。」雙桃回答。
吳桐一直在旁聽,聽到這裡他的心格登一聲,想:雙桃說的這個澳洲人莫非是那天那個總裁助理?記得好像是叫馬尼。他似乎又不相信,單是一面之交就當成了追求對象,這也太那個了吧。為得到證實他開口問道:「你說的這個馬尼我是不是見過?」
「你見過喲。」雙桃說。
全家人又一齊把眼光歪向吳桐,好像這齣戲裡又一名主角登台。
「怎麼回事?」雙櫻首先發問,很警覺的神情。
吳桐就把那天宴請外賓的事講出來。也講到馬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