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睡了半晌,浮堯醒來第一件事便是去院中尋七尹,卻見他對著那一樹開得正艷的鳳凰花不知在想什麼,不禁提著裙擺小心走到他身旁:「小七在想什麼這麼入神?」
「呵,」七尹回頭一笑,習慣的伸手便將浮堯攬到身前,指了指籐桌上的金平糖道:「吃著息商送來的糖,不免會想起他們漠城曾經最強的兩個人。」
「鳳隱和湛佚嗎?」浮堯從盒子裡也揀了一粒放進嘴裡。
「嗯,還有聲聞酒,這麼些年過去,漠城人的習慣倒還是沒改。」
浮堯點頭應,又想起什麼指了指眼前的鳳凰花,道:「這棵樹我記得是鳳隱送來的吧,好像湛佚死後他就給小七你了,以往問他要他還捨不得的很。」
「是我沒說明白,若是告訴他湛佚會死在這花上,興許一早就會讓給我,」搖頭笑笑,七尹聲音忽然變得有幾分落寞:「我知曉世間千萬事,卻束手旁觀這麼久,放到人間便該叫做薄情罷,無怪乎一直找不到要找的人。」
「小七,世間這麼多事,你哪裡管得過來呢……」
「堯兒莫急,在人間呆久了我也沾染了不少習性,只是忍不住想要抱怨兩聲,」打斷浮堯急忙的寬慰,蹙眉提議:「不若我們去蓬萊仙山走走?也許久未見翠衣了。」
浮堯聽罷不免有些吃驚,說起來七尹尚為仙時便愛獨居,雖說釀的一手好酒廣結人緣,但多是旁人來尋他,極少見他主動去到哪處仙人那走動,在人間百年亦是如此,這忽然提議要去蓬萊著實有些奇怪。
「我說出這話是有多奇怪?」看出浮堯心底疑惑,七尹促狹又問一句,盯著她不放。
「沒有沒有,」連忙擺手,浮堯大歎自個修為不夠,毫無定力,撓撓臉才道:「那你不找商陸姐姐了?」
七尹略作沉吟,半撐著下巴正兒八經的回道:「有緣自會相見,無緣的話……在人間看了這麼多分離,堯兒還不明白?」
究竟是想通了嗎?浮堯仔細打量著七尹,百年來他似乎變了很多,眉宇都分外柔和,已不似神仙那般精明悟世。這樣的七尹或許才更好。浮堯想著便歡喜的應下,蓬萊也好,人間也好,他想去哪裡她能跟在身旁就已足夠。
「既然堯兒也應了,可得替我想想帶些什麼酒去才好,翠衣那廝嘴巴太刁。」
邊說邊站起身,拉著浮堯往屋內走,便在這時門外忽然響起一道聲音,陌生又熟稔:
「公子打擾了,不知我表哥商沐昭可曾來過貴處?」
七尹緩緩回過頭,在耀眼的陽光下微微瞇起細長的眼睛。
商沐昭確實不見了。徹底。
發現他屍體的時候,七尹也在場。
仵作判定是失足落水,商家人也只能哀其不幸,淚灑滿庭。
然而七尹從頭到尾似恍若未聞般,只輕蹙眉頭緊盯著其中那個一直在抹眼淚的女子。
商陸。
即便隔了千百年,即便容貌大變,還是一眼就認出。
原來這一世她竟是商沐昭的表妹,他早該料到,每次都在身旁,卻總不能相見。上天垂憐,好在沒有再錯過。
該怎樣形容這樣的感覺,七尹默默捏緊寬袖中的拳頭,步子卻似生根般牢牢在原地不能邁動。
不敢上前,不想上前,不願上前。
空氣裡浮著死寂的氣息,時間靜止,七尹甚至能聽見自己沉著的呼吸聲。
「七尹!」
突然而來的呼喊打破他的冥想,回頭看去,是早已官至金陵刺史的陸遠,急急走到他身旁,問道:「這其中有隱情是不是?沐昭明明會水,若是你一定知道些什麼。」
七尹並未作答,只淡淡看著地上那身體發脹,早已無昔日俊容得商沐昭,搖了搖頭,不打算開口。
陸遠不甘心,又上前一步,沉聲再問:「你與他不也是好朋友,為何不肯說出來?」
「僅是客人罷了,他的生死哪由得著我多嘴。」
「你——」
「好啦,我家小七又不是捕快,死魚臉哥哥,你要查案找別人去。」倒是一旁的浮堯打斷了他的繼續追問,扯著七尹就要往回走。
自從前幾日見過商陸後,七尹便一直是魂不守舍,說不嫉妒,那是假的。這時的七尹看誰都不入眼,心心唸唸的唯有那個尋找了千百年的人而已。
可明明她都能看出來已經不一樣了。
不知七尹是不是也無意向前相認,沒有絲毫猶豫就被拉著走了,浮堯心裡很奇怪,想了想還是問:「怎麼,那個不是商陸姐姐麼?」
步子仍是不疾不徐,七尹微微勾起唇角:「她便是不在三界之中,我也能一眼就認出來,堯兒何以認為我會認錯。」
「那怎麼突然就要回去?」
沿著石板路拐了個彎,七尹這才輕輕一歎:「宿命前緣由天定,便是我也不能撼動半分,再過片刻約莫會有人來尋我,且趁這時讓我好好想想該怎樣做。」
浮堯心下奇怪,朝身後望望,除了一個鬼頭鬼腦不知幹什麼的道士走在後頭,並無他人。
「道法與我們並不相干吧……」
七尹不知她這話何意,眉尖微褶,也回頭看看,這回是連一個人也沒有了:「許是路過吧。」對浮堯略作寬慰,自己仍是頻頻看了幾眼,暗自提了個心思。
回到酒廬不久,當真就有人來,浮堯一眼就認出這個女子,醉秋苑紅牌歌伶紅葉,也是商沐昭次次來酒廬都會提起的紅顏知己。
「羅浮春……」紅葉一身素衣,剛到門口就猛然止住腳步,只一瞬間便嗅出屋內的酒香,手指緊緊摳住門框,眼淚霎時盈滿眼眶。
「怎樣?要不要嘗一嘗?」七尹挽袖輕輕斟了一盞。
紅葉點頭,並未拘禮,在七尹身旁坐下,嗅著酒香,淺淺飲盡,道:「沐昭曾說,這世上最美的酒莫過於羅浮春,最奇的人莫過於七尹,今日一見,方知其意。」
「喲,商沐昭沒告訴你我們不是人而是妖嗎?」浮堯大概是不喜紅葉的過分鎮定,接的話帶著幾絲譏諷。
紅葉也不惱,反而嫣然一笑:「我倒覺得你二人似仙不似妖,不過這句話沐昭興許沒來得及於我說。」說罷,輕輕撐著額頭,笑意裡顯然多了些苦澀。
「七尹,請務必幫我。」默了半晌,紅葉站起身,忽然跪倒:「這全是我的錯,禍事也因我而起,若有罪,為何不能由我背負。」
「是罪總有償還的時候,你自不必著急,況且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報仇?就憑你還能怎樣?」七尹的語氣忽然尖刻起來,嘴旁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紅葉身形微微一怔,手指絞著衣襟,隔了片刻才道:「我知曉這有些強人所難,可七尹公子如果真會法術……」
「你以為有那麼簡單?實話告訴你,小七確實是神仙,但也不可能隨隨便便就為一個凡人動那法術。」不待七尹作答,浮堯便一口回絕,死死拉著他的手臂生怕當真答應下來。
屋內頓時湧起一絲尷尬的氣氛,靜默許久,仍未見七尹有任何決定,紅葉不禁苦笑,何以將自己的意願強壓至別人身上?萬事本就不該試圖依附他人。歎口氣緩緩站起身,頷首道:「抱歉,告辭了。」
「慢著,明日卯時,秦淮河畔。」
不疾不徐的語氣從身後響起,紅葉驚詫的回頭看去,七尹臉色依然是平平淡淡毫無變化,心知他已肯幫忙,連連點頭道謝,止不住滿心的歡喜,跌跌撞撞地跑出酒廬。
「呵。」端起酒盞抿下最後一口酒,七尹輕聲笑起。
浮堯有些不解的看向他,臉上不掩懊惱:「不是說好要去蓬萊看翠衣,小七說話不算話……你這又是打算怎樣幫她?」
「溯源法,堯兒該記得的。」
「小七!」浮堯一聲驚呼,瞪著眼睛不敢相信:「不就是找兇手,哪用得著這個,萬一……」
「無妨,不還有堯兒在?」七尹微微側頭,織緞般墨色的長髮從肩頭傾斜而下,一笑便有說不出的風情。
一如往常,對這樣的七尹,浮堯沒有絲毫招架餘地,待回過神,七尹早已是當她答應了。
「我也有想要知道的事,說是幫她,大部分卻是為自己。」微不可聞的歎口氣,七尹緩緩搖頭,似在自言自語。
浮堯皺眉,再沒有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