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族Ⅱ:誰的時代 第8章 「蟻」論紛紛 (1)
    從鄉村到首都,從港台到海外,從高中生到上班族,從國企白領到私企藍領……自2009年9月《蟻族》一書進入視線以來,他們就沒有停止思考過:

    我是「蟻族」嗎?

    我們從何處而來?我們將向何處去?

    我如此忙碌,想過真正要的是什麼嗎?當初的那份理想與執著去哪兒了?

    時代變遷如此劇烈。我那總是畫「三八線」的同桌,那守在校門口賣天津煎餅的老太太,那報刊亭外叫賣晚報的帥小伙,這麼多年了,你們,過得好嗎?

    這些沉甸甸的來信,承載著我們對時代無盡的追問。

    一、何鳴:誰的時代?!

    廉老師:

    您好!

    我是《蟻族》的讀者,同時也是一位從高校畢業了三年、在北京打拼的年輕人。看了《蟻族》這本書,心中有許多想法希望和您交流一下。

    前段時間,經朋友推薦,我知道了《蟻族》這本書。當我拿起它,便再也難以放下。我從未試想過,中國會有這麼大一群花光了家裡的積蓄來接受高等教育的年輕人,卻整日只能為吃飽穿暖奔忙不已。對於這個被稱為「知識經濟」的時代來說,是多麼的諷刺!

    在學校讀書時,我曾經多次想過,歷史會如何記錄我們這個時代:溫和親民的政治家,創造財富的企業家,身負家國情懷的知識分子?看了《蟻族》我突然發現,歷史應該給今日的小人物們留有一席之地。任何光鮮亮麗的事物背後,都有不為人知的故事。我相信,歷史不僅應該記錄光榮與夢想,還要記錄代價和夢魘。真正的歷史,應該像尊重勝利者一樣尊重為勝利付出犧牲的幕後人。蟻族,就是這個時代光榮的代價。

    當我手中的書越翻越薄,我心中的疑雲卻越來越厚:雖然我遠離唐家嶺,遠離基本的生存壓力,但是,我遠離了蟻族的命運嗎?

    作為一名畢業於「985工程院校」的「80後」,我算得上是中國教育制度的勝利者。畢業後,我在北京找到了一份自己還算滿意的工作,收入中等,壓力一般,同事、朋友偶爾聚餐、看電影、K歌,這在唐家嶺的蟻族們看來算得上是愜意的生活了吧。

    但是,當我與這個城市相處的時間越長,我就越覺得,自己不過是這裡的過客和流民。知識無法給我在這裡立足的力量,我和不少蟻族一樣,是個沒房子、沒戀人、沒前途的「三無人員」,終日庸庸碌碌,無奈而卑微地活著。

    2010年過年的時候,我和女朋友進行了最後一次分手。是的,最後一次分手。最近兩年,因為房子問題我們已經產生過多次的爭吵,但最終都轉危為安,主要是我們覺得再努力一把還有買房的希望。但當2010年年初新一輪的房價飆升終於澆滅了買房的期望,她家人給了她前所未有的壓力,我們的感情也正式被槍斃。

    其實,我始終覺得自己對不住女朋友,她跟一個沒房的准窮光蛋堅守了這麼多年,我沒有理由繼續耽誤人家的青春。但是,連最美好的愛情在現實面前都是如此不堪一擊,我一下子萬念俱灰:自己還有什麼在這個城市生活下去的希望呢?

    我的工資在漲,但相比北京坐了火箭的房價,那不過是杯水車薪;我的職位在升,但是相比有門路的人,那不過是在用時間熬資歷;我的年齡在長,但馬上到了三十而立的年齡,我卻看不到一點成家立業的可能。

    任志強說,年輕人就該買不起房。這話有一定道理,人家美國人買首套房子的年齡不也得30多歲呢嗎?可是,美國女孩會說「你今天買了房我今天就嫁給你」嗎?人家美國沒有丈母娘的剛性需求啊!

    當《蝸居》火爆時,很多人提出一個同樣的問題,是要做海藻還是海萍?我不懷好意地認為,實際上對於不少人來說,如果他們有海藻的資本,早就投入了宋思明的懷抱。網上不是有人問「當代喜兒願嫁黃世仁是喜兒的錯嗎」,這本身就給出了答案。實際上這還是一個身份社會,不同的是,過去的白毛女把出身當階級,今天的喜兒們只會與金錢站在同一個階級。

    想到這裡,我便有一種回到過去的恍惚感。我彷彿看到,剝去北京人、有錢人、有權人身上的馬甲,露出的都是西瓜帽、大馬褂的地主裝扮,看著大街上豪車漂移,就彷彿看到昨日那些遛鳥鬥蟋蟀的紈褲子弟,而一成不變的是,勞動人民終日勞碌,卻依舊布衣裹身,家徒四壁。

    我想起曾經的一位房東,她週身散發出本地人的天然優越感。每次她來收房租或者「巡視」,我都特別能體會當年楊白勞面對黃世仁的心情。我實在很想問問老天,這位房東的祖上積了什麼德,蔭庇著這位神氣的後人,坐吃兩套房子的租金。她終日無所事事,不創造任何價值;我每日辛苦工作,為國納稅,但她卻享受著遠比我滋潤的生活。她吃什麼?喝什麼?不就是我這樣的外地人的血汗嗎?人和獅子都吃人,只不過人是用所謂文明的方式罷了。

    對於一個人來說,無論剝奪什麼都不會比剝奪他的希望更可怕。而當我一出生,便決定了我在北京尋找美好生活的希望已經被剝奪,任憑我如何努力,也看不到一絲曙光。

    我不是沒有想過回家,但是沒有家庭背景,到哪兒不都是給人當墊腳石?況且,在北京奮鬥的人,誰不知道那份在別人看來虛無縹緲的面子到底有多重?

    而且,這些年我覺得與父母的交流變得越來越難。每年回家頭兩天感覺尚好,可是時間稍長,我們便常常話不投機。他們花錢送我讀書接受教育,結果卻使我脫離了他們的時代和世界。對於我來說,這是人生的跨越,但對於養兒防老的他們來說,這其實是一出不折不扣的人生悲劇。雖然他們一直以我為傲,但現在我對於他們的價值,也就只剩下引以為傲了。

    還有那離開了多年的家鄉,我對它越來越產生了莫名的牴觸。我有時甚至覺得,那實在是個粗鄙不堪的地方。生活在那裡的人素質低下,缺乏追求。如果我回去了,我慢慢地也要變成那樣的人,過著那樣的生活,如此一輩子,有什麼意思呢?

    這樣的境況我感覺進退兩難。時常聽人說,人生就是選擇的藝術。但在我看來,這就是個偽命題:這個看似多元的社會,實際上並沒有給我什麼選項,正如我面前的路,進無可進,退無可退。所謂的多元選擇,對於絕大多數人只是一個浪漫想像,永遠無法實現。

    我跟朋友交流,發現很多人與我頗有共鳴。大家都覺得我們處在一個很奇特的現實之中:我們的財富在增加,我們的生活在變得豐富,我們的社會在多元化,一切似乎都在變好,但是感覺卻告訴我們,有什麼東西在變糟。

    這是一個隨處可見的悖論:一方面,房子越來越寬敞,另一方面,買不起房子的人越來越多;一方面,路上的汽車越來越多,另一方面,道路交通越來越擁堵;一方面,飲食越來越豐富,另一方面,食品安全越來越沒有保障;一方面,上大學越來越容易,另一方面,大學畢業找工作越來越難;一方面,醫療條件越來越好,另一方面,看不起病的人越來越多……

    我覺得這個悖論甚至已經成為我們國家的病症:當全世界都在稱讚中國改革開放30年來所取得的偉大成就時,中國人民卻覺得現實中的問題前所未有地多起來。這讓我不禁疑惑起來:為什麼國家的發展帶來的不是答案,而是更多的問題?為什麼社會的發展帶來的不是幸福,而是更多的怨言?

    這個問題是如此之大,以至於我無法回答。但是,當我回頭思索自己的生活,似乎找到了一些答案。

    上個月,我去幫一個朋友搬家。他租了一輛麵包車,裝上全部家當,然後順道去國貿自己公司取一件東西。當車停在樓下,朋友正要上樓取東西時,一名保安走了上來————估計您也料到了,他示意我們這裡不能停車。可是此時,就在我們面前,分明有一輛黑色寶馬一動不動地擱在那兒!

    朋友問保安,哪裡有規定說這裡不能停車?保安語塞——在21世紀的中國,還沒有人敢明目張膽地說窮人與狗不得入內吧。後來糾纏了幾分鐘,保安終於「開恩」,給了10分鐘時間。然後事情也就這麼過去了,沒起什麼大波瀾。

    我突然想起這件事,因為我覺得它和我對這個城市的不滿有著某種關聯:與其說我在北京得不到的是一所房,不如說我得不到的是在這座城市的歸屬感。就算我將來有了房子車子,但是如果沒有具備尊嚴、權利和公平環境的生活,我依然會覺得,這座城市不屬於我,這裡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

    寫到這裡,我在文初給自己的問題一下子清晰起來:如果說唐家嶺的人們是物質上的蟻族,那國貿樓下的我就是精神上的蟻族。相比唐家嶺的蟻族,我們不過是每天多吃幾塊肉,但這並沒有讓我多一份尊嚴;不過是多幾件新衣服,但這並沒有給我們帶來應有的公民權利;不過是多租幾平方米的房子,但這也沒有讓我們找到在這個城市的歸屬感。

    因此,我覺得我們應該從更廣闊的範圍去理解蟻族,也為前面我和朋友的疑惑找到了一些答案:對於我們這個時代的人來說,我們都面對想要而且是理應得到的東西,卻求之艱難。無論是衣食還是尊嚴,本來都應該是人之為人的基本需求。但是,如今有多少人能逃過這兩層困境呢?

    但我在提到尊嚴與權利時,始終擔心會被人說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人家蟻族連吃飽肚子都還成問題,你卻在誇誇其談什麼尊嚴與權利?畢竟現實中,絕大多數人還是把他們當做奢侈品而非必需品來看待的。

    這讓我想起了一個比喻:中國人看不起說大話的人。而在我看來大話並無甚,好比古代婦女纏慣了小腳,碰上正常的腳就稱「大腳」;中國人說慣了「小話」,碰上正常的話,理所當然就叫「大話」了。

    這句話著實精妙,讓我們看透了這是一個拿異常當正常的時代。我們提出尊嚴與權利,只是將人性需求從三寸金蓮的狀態中解放出來,將此前我們主動自降一格的底線恢復到正常位置而已,這難道不應該嗎?

    這當然應該,而且是大大的應該!我甚至認為,其實這不過是恢復到人生的底線,如若在此停滯不前,那人生的追求也太低了吧?就像我們把女人從裹腳布中解放出來,就算婦女解放的歷史任務完成了嗎?那婦女解放運動的歷史到20世紀初就該終結了,這近百年還折騰個什麼啊?尊嚴、權利終歸是個人的追求,我們是不是應該放大人生的格局,超越個人的局限,追求一些更高遠的夢想呢?

    寫到這裡,我突然想起小時候的某個場景:老師在課堂上問,同學們,你們的夢想是什麼?我清楚記得自己小時候的夢想是當一名天文學家,探索無窮宇宙的奧秘。而絕大多數同學的答案是科學家、警察和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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