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母親又估量著大小給妹妹弟弟各自都買了衣褲叫小林一起提在手中。這活兒小林樂意干,提得再重小林都不會怨。母親問小林還要不要再買一件。心裡當然想啦,但是小林不貪,小林腦子裡充斥著妹妹弟弟接過新衣服後跳躍狂歡的畫面。
太陽雖然沒有一直出來照著這個小城,但畢竟是夏天,渴了,母親帶著她們來到蔬菜水果市場。下午時間,蔬菜不多,還都蔫頭耷腦的,水果卻很不少,而且看上去全都那麼新鮮誘人。梨子葡萄青皮橘子小林吃得不多但吃過。另一種叫蘋果的,英語書上見過圖片,老師同學都說起過這種水果好吃而且營養價值高,小林在大興鎮也遠遠見過一兩回,卻從來沒吃過。
母親說,去涼茶攤喝涼水或者買冰糕吃能解渴,但毫無營養價值,不如買兩斤蘋果吃。
母親到一個小販跟前討價還價了,小林跟兩個同伴站在一旁說話。母親提著一袋蘋果帶她們到車站找水龍頭清洗蘋果時,小林知道又繞回來了,蔬菜水果市場就在車站旁。
在外面削皮不方便,就不要講究了,多沖洗沖洗就咬著吃吧。母親說完先咬了一口。小林和兩個同伴便也如法炮製,對準指尖捏著的大蘋果一口啃下去。二堂姐也是第一次吃蘋果,咬一口,邊嚼邊盯著蘋果研究審視。青皮蘋果甜中略帶點酸味,小林對第一口蘋果的印象不太好,然而一口口吃下去後,小林覺得這玩意兒真不是浪得虛名。留在唇齒間的清香之氣姑且不說,酸酸甜甜的味道絕不讓你嫌它甜得膩人。
我覺得我可以把蘋果當飯吃個飽,小林脫口而出說。兩同伴忍不住大聲地笑起來,母親也跟著笑了,並且說了句空肚子不適宜吃蘋果。
小林知道她們都在笑她的天真,但是她此刻並不覺有啥丟臉的,自己也開心地笑。本來嘛,母親就不是外人,不過小林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在母親面前笑了。一行四個人相處兩三個小時了,一直都有點拘束,尤其被自己硬拉來作陪的兩同伴。這句話讓四個人都笑得那麼開心,氣氛前所未有的融洽,小林覺得就算真被她們嘲笑了一回,也是值得的。
下午兩三點鐘的時光,候車室裡只有不多幾個人,小林她們坐在椅子上吃好蘋果又講講話歇一陣。接下來小林想去的地方是書店,她不要求再買衣服就是因為想去書店買自己急需的書。她把這意思告訴了母親,母親一絲兒都沒猶豫就答應了,站起身說時間緊走吧。去書店的路上,閒聊中說起考試,楊曉芸抓緊把小林期末考到班級第二的好消息告訴小林的母親。母親聽了是很高興,但沒有小林預想中那麼高興。母親今天似乎沒有過去那樣關注小林的學習。
第一次走進叫新華書店的地方,小林又一次開了眼界。
三個女孩各人走進書海,翻自己喜歡的書看。走走站站中,小林翻看了唐詩宋詞、中國古典名著和幾本外國名著,也翻了翻金庸的小說。哪本她都想買,取出來半天不肯放回書架。
母親看著看著,說,今天少買點兒,路遠要轉車,書多了重,路上不方便,以後有機會買。小林伸出去想再翻看一本書的手突然縮回來,她想大概母親的錢包也不大寬裕,又不好明說。她所謂的以後有機會買不過是推脫。以後母親大人的面都見不著,哪有機會買?
小林忍痛割愛,只選定了一本工具書《現代漢語詞典》,這應該是目前小林最急需的書了。在小林選書的最後時間,發現母親去了另一側賣文具的地方,買了兩個軟面抄筆記本。小林疑惑母親買筆記本做啥,這不是她急需的東西,但沒有開口問詢。捧著《現代漢語詞典》從書店出來,4點過了,一行人回身奔車站。小林沒來得及識路,兩個同伴也對縣城不熟,只跟著走在前面的母親走街串巷。因忙著趕路,也因想著馬上又要跟母親不知分別多久,小林這一路上一句話也不說了,同伴很識趣也都不做聲。
18
抱著各式各樣目的進城來的鄉下人,現在都得聚到車站準備踏上回程,車站又開始人頭攢動,熱鬧喧囂。母親從售票處走過來,手中捏著折疊的車票,說幾分鐘前剛開走一趟車,只有買下一趟車的票,那是到大興鎮的末班車。
天將黑,陌生的縣城和同樣陌生的回家的路程讓小林心裡生出緊張和恐慌來,好在還有兩個同伴讓她感到些許安慰。
小林沒想過把母親手中的車票拿過來看看。
等車的時候,母親又去買了一袋蘋果,提回來交給二堂姐說,曉芸提的那半袋蘋果你們兩個分了帶回去吃,這一袋麻煩你轉交給小芹小頗,以後要多靠你們堂姊妹關照他們了。小林聽到母親說轉交而不讓自己帶,心裡就覺著不對勁了。再聽到說拜託堂姐照看弟弟妹妹,她突然明白母親的意思了。她的心騰地一下湧到喉嚨口了。她側過頭去想對母親怒目而視,可是自己的眼睛眨眼的工夫已經一片模糊,很快眼淚水已經滾下臉頰流過嘴角擠進口中。她嘗到眼淚水那麼鹹那麼鹹。
在一撥眼淚滾出另一撥眼淚未聚滿的間隙,小林看到母親轉身走向自己,很堅定很明確地說了句,小林今天不跟你們回她父親家裡去了,以後她會跟我一起在貴州水城生活。我現在有條件讓她不用幹那麼多農活而是好好讀書。小林看到兩個同伴怔在那裡片刻後,看了看小林,又無可奈何相互看了看,一時之間誰也不知說什麼好。
母親又把妹妹弟弟的衣服交給二堂姐,最後拿出她剛買的筆記本分別送到兩人手上,說就當這是小林送給你們兩個好姐妹的,收下,留個紀念。看著母親安排這一切,小林想大喊以示抗議,想大叫以示不滿,可是她從來不具備能如此這般把自己暴露於大庭廣眾之下的勇氣。她只有流眼淚的分兒。
已經開始上車了。母親叫小林不要哭了,送兩個同伴上車。小林艱難地移動腳步跟著她們走向車門。母親突然把車票遞給二人,一人一張,母親說就兩張票。小林愣住,真想拋開顏面憤怒地獅吼一聲,來發洩這最後的絕望。她的母親,居然什麼都計劃好啦!她不敢再跟著兩個同伴往前走了——她沒有車票,司機和售票員還有車上那麼多人會把她怎樣?她也沒有錢!除了聽從安排她還能怎樣?
她就地蹲下來,兩隻手臂摀住肚子,感到有什麼東西快要被撕裂。眼淚啪嗒啪嗒砸到車站廣場的地面上,止不住的抽泣和嗚咽還是來了。好在更大的喧鬧完全掩蓋了這個,小林不必擔心誰會聽得到。
旁人見小林蹲下來,看一眼就繞開來忙著趕自個兒的車去。母親伸手拉她,她疾速扭過身去。
兩個同伴回轉身來,扶小林站起後相勸道,小林不要太難過,也許情況不會像你現在想像的那樣可怕,可能真的比你以前好,說不定你會很快習慣而且喜歡上呢。想我們了就給我們寫信。想你的妹妹弟弟婆婆爸爸的話可以經常給他們寫信,再說你總會有機會回來看他們的呀。
小林得到勸慰,心情稍微平靜些許。可是說到再回父親家時,她腦中立刻浮現出那個瞪著牛一般大眼睛的俞叔,心底暗暗說了句,他們會有那樣慈善的心嗎?
母親得不到小林的理睬,只好向小林的兩個同伴去傾訴:「現在她多麼怨恨我都無所謂,以後她就知道生活條件不知要比她原來好多少倍。到時候她就曉得假如今天不跟媽走是多麼令人後悔的事!你們放心上車吧。售票員在催。」
兩個同伴上車後,站在靠近門的地方。車門關上了,小林胡亂地擦眼睛不想讓眼淚阻礙自己看她們。小林感受到了二堂姐眼中藏著的擔憂,她一定在擔心回程的盡頭她的ど叔會責備她:一同去的縣城,為什麼當堂姐的不負責把妹妹帶回來?她該怎樣回去做這個交代呀。
汽車啟動時,小林看到曉芸頭側向窗戶邊,右手舉起在胸前。小林聽到了她喊出的告別語:「小林,再見啦!」
小林想回她一聲,可是這麼傷心的話她不願意說。還是回她以告別的手勢吧,小林的手舉了很久卻一直沒有舉起來。就在這猶疑間,車子已經轉身出了車站,同伴的影子都看不見了,留下小林像雕塑僵立在那裡。
天快黑了,縣城裡人吃晚飯的時間到了。小林被母親從剛才休息的一家旅館的房間又帶到一家陌生的飯店,三個人一起吃晚飯。母親剛才在旅館時告訴過她,她和母親和那個俞叔今後是作為一家人生活在一起的。不管小林目前是不是樂意承認他的身份,現實都是改變不了的。她明天就可以離開這個縣城,跟他們去往貴州一個叫水城的地方。他們在那裡承包了一個工廠,法人代表是母親。他們這一次回來是專門來接她的。
盤子裡有什麼飯碗裡是什麼,母親往她碗裡夾些什麼,自己吃下去什麼,小林完全沒有意識。小林眼前閃現的是二堂姐和曉芸走在鄉村道上的落寞的背影。她們的背影在漸起漸濃的暮色中向前移動,一直不停地在小林眼前移動,移動,永遠都走不到頭。小林看見她們的背影都寫著焦慮:如何向小林的父親去交代?如何向小林的婆婆和妹妹弟弟去講述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小林感到母親給她們二人留了一道多大的難題讓她們背回去呀。
小林突然間想起還有件事情該交代二堂姐的。期末考試結束後腦子有點閒,問正華弟有沒有什麼書看。小學時小林從他那裡陸續借過一些連環畫看,當然也不是他買的,而是同學間傳來傳去傳到他手上了,順便就借給小林也看看。沒想到他身邊還真有一本比課本寬大得多的書。這本書不知被多少人翻過看過,封面封底早沒影了,目錄頁只有不完整的半張紙。在只剩四分之一不到、像狗咬一般破損的扉頁上,小林判斷那筆畫最粗的應該是「山花」二字,但又有些拿不準,因為那字體很奇怪,小林沒見過。小林後來才知道,她拿到的就是一本雜誌,謝小惠說起過的雜誌,不過這是一本文學雜誌。
兩天多點工夫,小林抽空——主要還是擠睡覺前的時間,看完了書中那個叫《人猿泰山》的故事。小林心潮澎湃。有很多原因讓小林想唸書,喜歡唸書,為密密麻麻的文字著迷卻還是第一次。小林翻看過二堂姐的高中語文課本,發現裡面居然有《王貴與李香香》《小二黑結婚》這種談婚論嫁的文章。小林得出結論:越往高年級讀,課本裡的東西會越豐富,故事會越有趣喲。
她沒想到還有像《人猿泰山》這樣讓人入迷的故事。如果不是擔心父親起夜發現她大半夜還點著電燈,責備她不節約,如果不是擔心第二天沒精力幹活,小林是很想拿到書的第一個晚上就一口氣全部看完的。全部看完一遍之後,她又從頭跳讀了許多引人入勝的部分。那個神秘恐怖的原始森林,居然可以演繹如此豐富複雜的人與猿、猿與猿以及人與人之間激烈的愛恨情仇。小林覺得自己的心靈被那個外國故事強烈地震撼了。同時震撼她的還有那排列在紙張上密密麻麻像螞蟻一般大小的文字。它們神奇地組合在一起竟然有那樣強大的魅惑力。
如今那本書還躺在小林的枕邊,忘了告訴二堂姐還書的事了。「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借了不還,再借就難。」這是在小林他們同齡人中流行的順口溜,她一直記著並遵照執行,現在卻無法踐行這條規則了。
從飯店出來,街上路燈都亮著了。又走到璧南河的邊上了,走來走去,小林沒心思關注東南西北,卻發現總是走不出璧南河的視線。那渾濁的河水在路燈下更顯渾濁,小林總想盯著那渾濁的河水看。小林不知道,突然沒了她的這個夜晚,家中該是如何愁雲慘淡,父親是什麼表情,妹妹和弟弟有沒有開始做晚飯了,他們是不是在院壩和各房屋間蕩來蕩去六神無主?關於小林被母親帶到了什麼地方,以後會過什麼樣的日子,他們又是怎樣想的呢?他們會不會真的相信大姐被母親帶走之後很快就會被人販子賣掉,因而心生恐懼呢?想來想去小林頭都想疼了也想不出頭緒,只有胸中的百轉千回愁腸百結。
為了讓小林盡快趕走憂傷,母親帶她看電影,當然旁邊還有一個人。除了聽從母親的安排,她能去哪裡呢?電影開始時小林淚眼模糊並沒看清銀幕上閃現的幾個紅色大字,但在後來觀眾們無數次的捧腹大笑和一些觀眾偶爾的交談中,小林知道電影名字叫《母老虎上轎》。那個年代那樣一部滑稽可笑的影片,電影院裡不用說忍俊不禁的笑聲時起時伏此起彼伏。小林也有忍不住笑的時候,可是她知道自己這一晚的笑容有多麼悲涼和酸楚。如果有誰拍下來再給小林自己過目一遍,她一定會肝腸寸斷的。片子演到小姐與書生分別的情節時小林幾乎哭出聲音來。
陌生的縣城的燈光,陌生的縣城的黑夜,還有這滑稽的夜晚的哭與笑,一切於小林都那麼陌生。人生那麼喜歡跟人開玩笑。小林做夢都想離開那個貧窮不安的家,離開那片貧瘠的土地,離開那個缺少足夠溫暖的鄉村,風風光光地離開。現在她可以離開了,馬上就可以離開了,只是離開的方式完全不是自己夢想中的那樣。這樣的離開,似乎誰用一把鋒利的刀,將她過去相關聯的一切與她的明天生生地完全割裂開來。她難以承受這巨大傷痕的疼痛。這傷痛,冰凍不住,夏天的炎熱也溫暖不了。
19
第二天小林醒來時,明亮的陽光射在窗簾上,天已經大亮。母親已經不在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