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溫暖 第14章
    小林和妹妹的腳步越來越輕,弟弟一邊跟姐姐們說話一邊大大咧咧走在前面,好像不知道害怕。小林和妹妹緊挨著並行跟在他後面——因為又害怕走在最後面。聽到弟弟說「到了到了」,小林不得不拿鞭子狠狠地抽一記盤踞在內心的叫恐懼的東西,命令自己抬起頭抬起眼簾面對那座新墳、那片墳地以及墳地旁邊那塊待割的麥地。

    墳墓很新很新,墳包上一棵草都還沒長。這樣的墳最容易讓人去想裡面躺著的人的模樣。墳頭的招魂幡還在晃晃悠悠。儘管小林在向這片墳地挑戰,她在用眼睛大膽地掃視自己不願意看不敢看的場景,還是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彷彿受到了擠壓在緊緊地收縮。小林催促弟弟繼續走,走過墳頭繞過墳地走到待割的麥地邊仍然繼續往前走,直走到那塊麥地離墳地最遠的那一端才停下來。從這裡開始彎腰低頭割麥,可以暫時看不見那座墳了。

    還沒到盛夏,但那天下午的天氣卻也夠熱,褲子裹在腿上讓屈腿的動作總不那麼順暢,小林心裡說不出的煩躁。刷——猛地一鐮刀下去,鐮刀尖部居然朝上鉤了一下(小林他們都有經驗的,每一下鐮刀的尖部都得朝下、朝地面割,那就不容易割到手指了),隨著小林嘴裡本能地發出「哎喲——」的一聲,小林同時感到了某根指頭狠狠地麻了一下。

    「姐姐割到手了?!」農田里勞動慣的小孩對小林剛才那樣的叫聲是熟悉的,弟弟一句話說完,他和妹妹兩個幾乎同時跑到小林跟前來了。小林丟開剛割到手中的那把麥秸看,小指頭的指甲大概三分之一被割掉了,指甲下面的肉露出來,剛開始還是白白的肉色,轉瞬鮮紅鮮紅的東西就冒出來,很快就嗒嗒往麥地裡滴了。再看麥地,各人的那一行都還沒割到底,活兒才開了個頭兒呢。小林不知對他們說什麼好,眼睛裡濕潤起來。

    「姐快回家吧,抹點兒酒精包一下。」小林姐弟都怕酒精沾到傷口那一刻的痛,但是更怕那鮮紅的玩意兒不停地滴,也怕像大人們說的傷口會爛掉。

    平時他們有誰削紅苕削到指頭上了,總是經父親狠狠地訓上兩句,才咬咬牙小心翼翼把手指頭亮出來,接受父親手中酒精的痛苦洗禮。有一回削紅苕,弟弟削到指頭上了,哭著蹲在地上把兩隻手藏在腿下面,連鄰家小孩在內大家做了一番動員好不容易把他說通,停了哭,慢慢慢慢地伸出一隻手來。圍觀者們定睛一看,竟是好好的一隻右手。大家噗地都笑了,連父親都破例忍不住笑了,他自己卻淚眼婆娑惶惑地望著大家。直到正華一語道破天機,他才迅疾將右手收回,慢吞吞地把左手亮出來。

    小林想讓血別滴得太快,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緊緊捏住那根受傷的指頭。到這時她才開始生生地感到疼。

    在弟弟妹妹簇擁下,為抄近路,也為避開走墳地,小林用手肘撐在地溝邊的大石頭上帶他們一起爬山坡,爬上那不算陡的斜坡再往上就能翻過松林坡,快速回到家裡處理傷口。其實處理這種傷口不算什麼大事,幹嗎讓弟弟妹妹簇著擁著?小林有些害怕父親埋怨她興師動眾。可是小林很清楚弟弟妹妹的心理:小林是大姐。小林都離崗了,憑什麼硬要丟下他們兩個,孤零零在那讓人寒毛倒豎的地方繼續勞動。就不能趁機離開,趁機休息一下?

    塗了酒精還上了些藥粉,婆婆幫忙找布條子裹的傷口,很穩當,不像小林姐弟那三腳貓功夫,裹的布條子三兩下就要脫落,做點什麼都不方便。抹酒精這最疼的時候過去了,接下來的疼就不算疼了。包裹好的小指暫時成了最長的一根手指,當然有些不便。也慶幸傷在小指頭,不會有太多的不便。包裹好了小林可以繼續割麥,原來是虎口朝上抓握麥秸,現在反過來小指在上虎口朝下抓握,當然抓握的動作慢些,割麥的速度會受影響。這種情況嚴重影響了弟弟妹妹再次出門勞動的積極性,再次去面對那個地方小林也挺冷淡。於是都賴在家裡,或站著,或歪靠在椅子上,磨磨蹭蹭半天不出門。但是割完那塊地的小麥之後接下來去幹什麼活兒中午飯時父親就安排好的。剛才似乎怕小林忘了,他還把那任務重新下達了一遍。

    「走,我跟你們一起去!」蒼老的聲音傳來。只見婆婆從灶房踮著小腳走到堂屋,手裡捏了把鐮刀,她要陪小林他們割麥去。弟弟妹妹從椅子上站起來,說聲:「好呢!多一個人多一份力,人多力量大!」小林心裡一邊責怪他們沒孝心,但是也忍不住高興。婆婆去勞動真太苦她了。割多割少不是最重要,關鍵是有她一個大人陪著,新墳也不會太讓人恐怖。小林不好意思向婆婆問明原因,也許她同情他們的害怕,也許她看到一季的小春作物他們都快收完了,心疼他們夠累。不管什麼原因,她踮著小腳跟小林他們一起跨出了門檻。

    經過農忙的歷練,農忙假後回到學校的六年級學生,似乎一下子長大了很多。

    小學讀六年,有人說小林他們這一屆小學生運氣真好,也有人說小林他們運氣不好,當然小林他們自己也沒法說清好與不好的道理。

    從三年級開始,小林他們班級每年換一個班主任(也是所有科目的任課老師;只有四年級特殊,語文數學由兩姐妹分別教他們),從汪老師、孫莉姐妹、張本學老師到張元燾老師,各有特點。嚴厲數張本學老師和汪老師,嚴而不厲、跟學生滿聊得來數張元燾老師。最讓小林他們羨慕的是剛從正規師範畢業的孫莉孫琳姐妹。小孫老師把一副三角板掄來掄去,黑板上圖形畫得工工整整。大孫老師更讓女孩子們感激涕零。她在音樂課上教小林他們唱每週星期六大人小孩自帶凳子,跑老遠的路去看的香港電視連續劇《射鵰英雄傳》中的每首歌曲。在那些射鵰的歲月裡,《射鵰英雄傳》中的歌都唱不來的學生崽兒,幾乎都要被恥笑為超級笨蛋。這些老師還有共同的讓小林個人銘記不忘的一樁事情,那就是自從學雜費有得減免以來,不管是一元錢還是兩元錢的減免,他們都幫小林考慮了一個名額。這多少為小林家一分錢恨不能掰成兩半來花的處境減輕了一點負擔。

    自從母親長時間在外做工,小林一邊帶著妹妹弟弟體嘗貧困家庭各種農活的勞苦和艱辛,一邊得到自己所羨慕的孫家姐妹的誇讚和鼓舞。小林的腦子裡開始長出來非常明確十分清晰的願望:好好地讀書,好好地把書讀下去,成為像孫莉孫琳老師她們那樣自由的人。讀四年級正華的班長職位做到頭,孫老師讓學習出色的女同學洪梅繼任班長。小林決意做洪梅班長那樣搞好學習受老師青睞、受更多人佩服的女孩。六年級小林的要務是考上鎮中(大興鎮中學的簡稱。與它相應的是當時的大興鎮農業初中,簡稱農中),去農中要不了多久就得永遠地回到那高高低低的山坡和田野,況且父親根本就不會花錢讓小林去農中混日子。小林家如何特殊不用提,他只要問一句:「升不了學的女娃還不回家務農?」理由就足夠充分了。

    把村小的地皮踩得最熟的老大哥老大姐將迎來畢業了,心情終歸有些不一樣。即使是大晴天,下課後滯留教室講講話兒或問兩個題目的同學多了,教室外屋簷下靠在牆壁上擺龍門陣的也多了,去操場蹦跳的少了。不單是下課的內容開始有別於低年級的學弟學妹們,放學回家路上的內容變化就更大些。如果像學兄學姐們只讀五年小學就畢業,小林的同窗們有一大片早已經是父母身邊固定的農活幫工,經過三五年的修煉就可以成為比較標準的農村青年。接下來就該有媒婆上門指點找朋友談對象的大事了。

    小林是七歲入學的,在班級女生中是中等個兒。有幾個男同窗因入學晚或留級,比小林大一到三歲,跟小林兩位表兄一樣差不多是成年人的個子了。一幫個頭兒大、完全沒有希望考鎮中的男生,開始在嬉笑玩耍中,突地把某男生往女生堆裡或某個女生身上推。肇事的男生們嘴裡「噢——噢——」地怪叫著,臉上堆滿了壞笑。被推搡的男生快速穩住自己的身體後羞赧地低著頭,嘴裡或真或假地埋怨著同伴,趕緊折回自己的陣營。談興正濃的女生們突然被攪擾,通常一齊把眼睛瞪向男同胞用目光狠狠地聲討,然後繼續聊她們的話題。如果被撞對像很明確,是大家心目中都有數的某個漂亮或可愛的女生,情形多半是兩種,性子辣的(多半成績也還不錯)會把「神經」或「神經病」這樣的罵語斬釘截鐵地砸給那幾個男生;性子柔的嗔怪一句「做啥子嘛」,看清撞到自己的是平時給大家印象還不錯的挺清秀俊朗的男生,便羞紅了臉轉過身子去。

    在學校,同窗們的行為還挺含蓄。放學回家的路上,除了一年級有幾個還要等哥哥姐姐帶他們回家的小不點兒之外,低年級的老師和同學都已先走,同窗們的語言開始直白起來。

    班級裡小林他們院的小孩上村小是走得最遠的,從學校出發時同路的有十二三個。走一陣後漸漸地一個一個鑽進自家院子消失了或者三五個又分岔路走了,就剩下小林他們最遠的人繼續長征。班主任回家跟小林他們走相反的方向,能跟小林他們同路好長一段的那個老師已經前面走了,小林便親眼目睹了幾個男生的遊戲。那個被推搡的男生叫張遠剛,是留過級的,外形清瘦俊朗。女生長了一張瓜子臉,編著麻花辮,很秀氣,跟小林是祖宗不知離多遠的同姓同字輩的姐妹。她叫吳小余。很多玩得好的女生都簡單親切地喊她「魚(余)兒」。她說話的輕言細語和經常掛在臉上的微笑使她有很好的人緣。兩人目前共同的地方是顯然都沒有考鎮中的希望。男生五六個走在前,是張遠剛和他的難兄難弟及正華。女生五六個在後,是吳小余、班長洪梅、小林及另外幾個女生。

    一行人前前後後邁出操場,三個兩個並行,唧唧喳喳各人說各人的。走進竹林穿過兩個院子又走進一片竹林,男生的隊伍開始有變化。三兩個男生停下來,眼見女生隊伍走近。離著三五步遠時,只聽得誰說:「去呀!找你媳婦去呀!」張遠剛被他的難兄難弟推到走在小林她們最前面的余兒身上撞了一下。張遠剛站穩後跑開了,嘴裡說:「缺耳朵,我揍你們兩個小崽兒!」

    「缺耳朵」是一個男生的外號。被撞的余兒羞赧地低了一下頭,沒說話。那邊有男生又說話了:「哎,遠剛哥不好意思說,我幫他說啦!他說你就是他的蓉兒。我們遠剛哥多帥氣,當你的靖哥哥沒得意見吧?」

    有男生開始起哄,有男生則模仿電視上的郭靖長一聲短一聲地呼喊「蓉兒」「蓉兒」,還有男生整出太監的聲音假裝黃蓉,嬌聲嬌氣地喊「靖哥哥」「靖哥哥」。一開始只是停下腳步瞪大眼睛好奇又興奮地靜觀事態的小林她們幾個旁觀者,忍不住「噗——」地一下笑開了。小林她們的笑聲混在張遠剛的難兄難弟們嗷嗷直叫的更加誇張的笑聲裡,小林完全有理由相信,那聲波從竹林裡蔓延開去直髮散到竹林邊那常年蓄著一汪深水的大堰塘裡,一定攪擾了魚兒們安靜的休憩。一行人直到笑彎了腰,笑出來眼淚水又把它抹乾了才停下來。其間小林抽空看兩位當事者。余兒羞得雙手摀住臉偷笑。張遠剛好像又高興又生氣地在同伴背上擂拳頭,見大伙笑得剎不住車,自己也笑。

    笑聲終於基本告一段落時,隊伍開始繼續朝前,但是不再像先前純粹的男生隊伍在前,女生隊伍在後。張遠剛的難兄難弟們擁著他走在余兒和洪梅班長的身後,把小林她們幾個女生隔開留在最後。

    路途中張遠剛的同伴又不時地把張遠剛往他心中的蓉兒身上推一下,說著「回家了等我們遠剛哥抬花轎來娶喲」之類的媒妁之言。

    余兒嗔怪一句:「哎呀,別鬧了。」張遠剛也向同伴努努嘴。這樣的取笑結束後,余兒、洪梅班長跟這幫男生像兄弟姐妹似的一邊走,一邊很自然地聊到別的話題上去了。正華偶爾插一句話。一半以上的同行者像小林一樣,裹挾在這個新鮮的隊伍裡,成了忠實的聽眾。

    上學放學的路上,除了自家兄弟姐妹和同院或臨近幾個院的孩子們可以混雜了性別邀約同行外,彎彎拐拐的鄉村小道上,家相隔較遠的男女同學是很不容易走到一塊兒的,在學校也很少相互搭話。這支隊伍得以形成當然是余兒的魅力帶來的。余兒的招人喜歡是班裡同學很少有人能及的,當然更別提越來越敏感自尊和少言寡語的小林了。

    一行人到最後只剩下小林和正華繼續長征時,樸實、沉靜、輕易不表露內心的堂弟先是「嘿嘿」「嘿嘿」天真可愛地笑了一陣,然後說了一句:「這群崽兒,好耍!」小林笑了一下,算是對他的話表示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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