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溫暖 第13章
    鄉廣播站那個亮嗓子的女播音員前陣子一直放《康定情歌》和《大海啊,故鄉》,這兩天總喜歡放這首歌。小林基本上能完整地唱這首歌了。歌聲一響,小林覺得這山坡和田野全是叮咚的泉水在流淌。小林的周圍沒有大江大河,母親娘家的梅江河是她見過的最大最長的河,也沒有真正的大山,因此山間的泉水什麼樣兒,海疆離小林有多遠,真實的海洋是什麼模樣,全都只能靠想像。一支泉水叮咚的歌,把小林心中的大山和泉水唱得美麗不染纖塵。小林覺得是這首歌把沉寂的大地喚醒的,因為她在菜地裡彎腰低頭用刀切下一棵大白菜時,就看見手邊鬆軟的泥土裡有一窩嫩黃的鵝兒腸草已經冒出來了。

    春姑娘大概是最忙的。小林前幾天剛聞到路邊野花的幽香,真切感受到了春的氣息,一個新的初夏就走進高高低低的山坡和田野裡。

    隨著天氣漸熱,身上的單衣眼看要從兩件變成一件。夏天的男娃們簡單,最熱的天連背心也省了,上身全赤裸,下身穿一條火把內褲漫山遍野跑。沒有哪個大人會覺得有礙觀瞻。女娃們漸漸長大,不管長袖還是短袖,入夏後只穿一件單衣就不合時宜了。沒有人跟小林講這些,這是小林默無聲息地從兩位堂姐和隊長家女兒身上觀察到的。小林認定自己在慢慢長大,主要不是因為自己個子有所增高和身體上有丁點細微的變化,而是因為很要好的朋友王成淑的尷尬經歷。

    老師宣佈下課後,王成淑和小林一左一右跨出教室,一邊說著話,一邊穿越操場去廁所。天晴的操場總是很熱鬧的,有人站著,有人蹲著,有人跑著,有人叫著喊著,聊天或玩各種遊戲。突然小林的右耳邊傳來女生壓低嗓音的叫:「哎——,她的褲子上!」小林往右後側看時三個女生眼睛盯著小林的同伴,正在交頭接耳,臉上表情怪異。小林慢後半步也向同伴的身後瞟,果真看見她褲子上有一片美術書上見過的紅梅花一樣的顏色和圖案。小林突然覺得同伴好可憐。她怎麼會這樣呢?讀四年級孫莉姐妹教小林她們的時候,小林曾經在某一次上廁所時很驚異地發現過她們有這樣的秘密,可她們是大人呢!

    小林替同伴覺得丟臉和難過。小林不知道同伴是否聽到了女生們的話或感覺到空氣的異樣,只見她一如既往跟小林說話,一如既往向前走。小林想告訴她發生了什麼,轉念一想,她知道了會怎樣。不上課了馬上回家去這不現實,難堪地留在學校度日如年這太殘忍,還不如不讓她知道。已經讓人家笑話了,還是讓她自在一點過完這半天吧。在廁所裡小林的目光迴避著她,從廁所回來小林看見了更多女孩的怪異目光。

    小林注意到比自己個子大的女同學,比如王成淑、柳龍菊、赤腳醫生的女兒張元,她們在去年夏天就像堂姐那樣,在單衣裡面加上一件小背心了。當時小林還替她們感到累贅:穿上它多熱呀!冬去春來,時間老人又讓小林明白了個中道理。

    女孩子真的很麻煩,難怪會被瞧不起,有此念頭的小林覺得自己理解了父親,理解了天下所有瞧不起女孩的人。往返於村小和家的路上,有一段時日小林猶豫著怎樣才能向父親啟口說出這難為情的要求。如果母親在家,這話說起來就容易了。興許都不需要小林開口,母親自己會想到的。

    中午放學,陽光很好,天空敞亮。這樣的天小林和妹妹心情都還不錯。到家了小林和妹妹進堂屋遛一遭,見父親的房門鎖著,便跨進自己的臥房。小林姐弟五年前就從那間關鎖防盜功能很強的主臥室裡搬到了另一個房間,鋪起兩個床鋪。小林和妹妹一起睡,弟弟在婆婆來時婆孫倆一起睡,沒來時獨自睡。雖然多少年裡家中從來沒遭遇過偷盜,但是生產隊裡大人小孩幾乎都曉得小林的父親有間「保管室」,事實上就是他的臥室。只要他不在家中某個房間裡活動,他的臥室門就整日整夜一把大鎖關鎖著,只他身上有鑰匙。從小林的母親跟他鬧離婚開始,房門上還從上到下用白粉筆寫了「閒人免進」四字。

    像那時的許多鄉村土牆房屋一樣,臥房沒有窗戶,白天只有屋頂的一片亮瓦可以提供光線。天陰時房間裡光線較暗,陽光明媚時,尤其正午透過亮瓦的陽光也可以把整個房間映得很亮。

    小林和妹妹進屋時房間很亮,透過亮瓦的那一束光柱正照射在她們的床沿上。今天的房間好像還特別亮堂,原因是靠近床沿的蓆子上還有白顏色東西在反光。

    「咦?」小林一步跨到床前彎下腰疑惑地看,是誰的小背心,怎麼在我們家?別人的咋會到我們家來?小林拿起來摸摸,一股小林喜歡聞的新衣服的味道鑽進鼻子裡,心中疑問退去喜悅上來了。再細看:有四件呢。兩件稍大點,另兩件略小些,那肯定是小林跟妹妹一人兩件。小林確信自己的想法,向身旁還在疑惑的妹妹宣佈自己的發現:「這是我們兩個的衣服!」

    「真的?」妹妹似乎還有疑惑,但見小林那樣肯定和那樣難得的高興,也把衣服捧在手裡,翻來覆去看著不放下。

    小林捧著背心進一步仔細地打量這只有長大的女孩才能擁有的小背心。小林的視線在紐扣、扣眼、縫紉機縫合的細密的針腳和每一塊布上快速遊走和短暫停留,同時在心裡猜測:是哪位好心的表嬸如何巧妙地授意於完全不懂女孩事體的父親,讓他明白了小林姐妹的需要。父親又是如何請裁縫按怎樣的大小尺寸做成的呢。事前他竟然一直都不跟她們說起。這正是父親的特點,除了跟他們談少許怎樣幹農活、煮什麼飯、吃什麼菜之類的話題,幾乎沒有其他的話,當然更不會談什麼女孩的話題。

    父親回家了,小林和妹妹誰也沒問他衣服的事。午飯吃過後,他提起了這件事。話很少,他只說衣服是他按一個表嬸說的數兒扯的布,然後讓表嬸交裁縫去做的。小林的眼睛盯著地上,不敢去看父親說話的表情。哪個表嬸父親沒說明,小林想問又覺得不好開口。別的話題偶爾尚能厚著臉皮問他一句,這種有關女孩物品的話題小林不敢向他詢問。事情平靜而簡單地過去。

    小麥覆壟黃的時節,是收穫之已有而希望還未盡的季節。將田里的小麥搶收回家先堆放在屋裡,趕緊抽水灌田,牽來耕牛犁田耙地插秧苗,都必須在那短短幾天裡完成。一條耕牛幾家人共用,不用說比秋收緊張,小林覺得比打仗也差不了。學生家裡忙,村小大多數的民辦老師家裡更加顯出形勢嚴峻,理所當然學校開始放一個星期農忙假。

    握一把鐮刀割麥當然是小林父親常說的「小孩能做的輕巧活兒」。一片麥田,他帶著三個小孩一字排開。父親和小林各數四列,妹妹三列,弟弟兩列。彎腰揮鐮,刷刷刷一片聲順利地朝前割去。到田的對面後,這片麥田就光禿了不小的一片——勞動效果不可謂不喜人,勞動場面不可謂不壯觀。如果所有麥田麥地全由父親一個人去割,小林想過,那要到猴年馬月才能割完。說不定遇上連續的雨天,一年裡烙麥粑得不到吃是肯定的,只怕連麥糊糊都喝不成。這番道理——還不如說只要是活人睜著眼睛都能看得見的嚴酷的現實——不需要父親講第二遍,小林他們就知道。這樣農活肯定得由他們自己加油干了,想磨洋工等父親請人來幫忙只能是癡心妄想。

    麥田只有不多幾塊。收割好後往田里灌水犁田,以及整田過程中跟幾位表叔和李姑爺家換工,把秧插到田里之類的活兒都是小林父親的主要事務。

    作為家中老大,小林曾經被父親引著學扯秧苗和插秧,但是都只有個短暫的開頭就立馬結束了,共同原因是一小丫頭片子跟在幾個動作嫻熟的青壯年農民後面,速度太慢根本趕不上趟兒。不同之處是,扯秧苗不得法,連著幾爪子下去都把那嫩嫩的可憐的秧苗攔腰扯斷,心疼得小林父親眼珠子瞪了又瞪。小林也過意不去,紅著臉難堪地用手拂一下搭在臉上的一縷頭髮,結果稀泥沾臉上,弄了自己一個花臉。表叔們趁機打圓場叫小林回家幫婆婆煮飯去。插秧呢,不知深淺,田本身不太平整,原本高矮均勻的秧苗經小林手移栽後,立馬分出高個和矮個了,還有的立不住偏著倒著,像打了敗仗的士兵。經不起人們在田里走動水波動盪幾下,居然成了浮屍,連根漂在水面上了。這回父親嘀咕著「女娃子啷個成得了勞動力喲」,吩咐小林到田坎上丟丟秧把子。

    12

    沒有順利學成扯秧苗和插秧兩樣農活,小林當時感覺丟臉死了,過後更多的還是慶幸。因為腳鑽進水面下爛泥中的感覺是很不實在的,容易摔倒都不說了,可能某處爛泥中還藏著小石塊、小瓦片或折斷的竹枝、桑樹棍之類暗器。去年扯秧草就被劃傷過腳趾縫,疼得眼含淚水還不敢大肆地流——怕過往鄉鄰看了笑話呢;還有水裡來來去去的蜘蛛、螞蟥和一些叫不出名兒的奇形怪狀的蟲子,哪樣不叫小林害怕呀。

    剩下地裡的麥子得由小林姐弟三個去收割,割下來整齊地碼放成一小堆一小堆,等天黑時父親來把它們束成一大捆一大捆挑回家去。

    小林家的包產地零星分佈在家的東南西北,面積有大有小,距離有遠有近。包產到戶時為耕種方便,按照就近原則劃分田地。近處田地不夠分了,各家也只能都去遠處劃一塊。小林家最遠的坡地在楊家灣——快到生產隊狹長居住帶的另一端的盡頭了。最遠的水田在李姑爺家側背後,小林他們去村小必經之路旁,那裡處在大興鄉的一隊、二隊和同興鄉的交界地帶。

    去哪裡割,一開始有得選。楊家灣和塘坎那邊的地離家都比較遠。松林坡北坡的地離得近,但是麥地附近竹林裡的陡坡上安葬著幾年前病逝的大伯父。更怕的是那塊麥地的鄰近一小塊地裡有一座新墳,墳裡埋的是住在小林家屋後竹林外面的那家讓小林他們一幫小孩感到既神秘又害怕的姓楊的女主人的第二任丈夫。他算半個吃公家飯的人物,像柳龍菊父親一樣,平常也很少時間能看得見。他有個叫王廣全的親生兒子。在小林還十分年幼懵懂無知時,曾經跟這個在眾多鄉鄰眼中比曾迪友還要無法無天的男孩發生爭執。大概互相抓扯讓小林的指甲印留在他兒子的手背上了。他回家後氣呼呼急匆匆就衝著小林過來,拉住小林的手,一邊口中抱怨小林指甲留太長,一邊三下兩下把小林的指甲剪了一遍。他活著時就是個讓小林感到陌生又恐懼害怕的人呢,死了倒埋在曾經是屬於小林家的一塊地裡,怎不叫人更加恐懼?

    小林曾經跟父親嘀咕:「為什麼非要跟我們家換地?為什麼非要埋在那兒?那塊地旁邊還有一塊面積更大的地,我們一年得跑多少趟到這塊地裡打理莊稼呀?」

    父親根本不回答小林那些小兒科的為什麼,他說:「埋個墳有啥子大驚小怪的?再說,有人守著,莊稼才長得好哩。」

    父親不回答小林就罷了,還說死人能守著地,小林感到身上的寒毛都豎得跟刺蝟一樣了。

    松林坡的北坡有一條小路切過山腰,小路裡側是耕地,外側路邊青?樹底下是很陡的崖壁,崖壁上有幾叢竹子。怕高的小孩都不敢走到小路邊沿往崖壁下面看。因為崖壁的存在,「松林坡北坡」這樣囉嗦的稱呼被人們簡稱為崖腳。

    張家當門的麥地,離家近,旁邊又沒有什麼害怕的,還可以遠遠地跟張家兄妹說說話,當然成為首選。「走囉,跟國兒他們說說話去!」小林拿起鐮刀只說其中的這一條理由,妹妹弟弟聽著高興,一點畏難情緒帶來的猶豫和磨蹭都沒有,屁顛屁顛跟在小林後面就出發了。

    曾迪友家背後的綠豆坡上,有小林家面積最大的一塊地,土質不錯,莊稼長得也不錯,但小林他們不太高興去。原因有二:首先它面積太大了,讓他們三個小孩有掉進大海、茫茫無邊的感覺,離他們一鼓作氣完成任務的目標太遙遠。它每次讓他們體會到的都是再次鼓起勇氣仍然完不成任務,最後只能在精疲力竭的境況中拿出革命戰士即將彈盡糧絕之時拚死一搏的信念才消滅掉最後一個敵人。第二個原因是,在那塊地與曾家宅基地相接的一邊幾棵高大的桑樹下,有曾家的幾個祖墳。其中有一個墳雖已長滿雜草,但還是比較新——因為墓主是小林他們認識的人,還是小林他們眼看著安葬下去的,他是曾迪友的父親。小林他們見到的曾迪友父親,是病後回家的,整日在家不出門,最多在院子裡走幾步。小林對他沒什麼壞印象,但是曾迪友很討厭,婦女主任跟小林家也沒幾天關係好的時候,所以看到那墳除了對新墳的一貫害怕也有種不舒服感。

    再不願去的地兒還得去,誰叫小林他們投生到了這個家的呢?運氣好說不定能遇上別家的人也在那邊勞動呢。這回小林害怕在弟弟妹妹前面做帶頭的。小林不敢走前面,一路上沒話找話地跟妹妹弟弟說點什麼,不知不覺中就把弟弟讓到了前面。他是男子漢呀——儘管小,況且正因為他小又是男孩,平時就比小林姐妹膽子大些。崖腳邊真安靜,除了小林姐弟的說話聲走路聲和樹上竹林間偶有鳥叫,聽不到有哪個表叔或表嬸在這一片地方勞動所發出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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