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搭便車女人的手猛然抓住之下,她的心靈和身體慢慢地回到了現實。葬禮過後的第二天凌晨,她獨自一人悄悄地到了那座墓地,她在嶄新的墓地之下跪了很長時間,她似乎悄語了很長時間,但無人聽見她在說些什麼。她跟搭便車女人消失在縣城的客運站時,避開了羅文龍老婆的送別,在羅文龍老婆眼裡,她只是另一個陌生人,一個開藥店的店員而已,因為與羅文龍有業務上的交往,所以把羅文龍送回了家。而對她來說,羅文龍的心臟再也不可能重新跳動,要是能有什麼方法讓她重新聽見羅文龍心臟的跳動,也許她死也願意。就這樣,她知道,一個與自己的生命和肉體有著二十多年難以割捨私秘的男人就這樣永遠離她而去了。
"嫁給我吧,我們盡快結婚",當夏雨鵬加緊了對陳瓊飛的求婚時,姚不時地出現在她面前,站在她面前不停地懺悔不息的姚,從內心真誠地希望再也不願意失去她,希望在下半輩子與她共同生活在一起。與此同時,夏雨鵬也知道站在花店中不時地追逐陳瓊飛的男人正是自己的情敵,從某個時刻開始,他就給陳瓊飛送來了結婚鑽戒,然而陳瓊飛總是平靜地對他說:"就像你已經習慣了不跟女人過夜,我也同樣習慣了獨自一個人生活",夏雨鵬急了,開始與她一次又一次地談話,每一次談話都聽到了類似的回答。
當姚第一次出現在花店中時,她的身體在顫抖著,一陣強烈持久的顫慄深深地穿透了她的靈魂和肉體,通過歲月這種朝前撲動的翅膀也好,流水也好,雷電也好,呼吸也好她已經逐漸地把姚從她生命中消失了。
也可以這樣說在她遇見劉流以後,就慢慢地忘記了姚,而在遇到夏雨鵬之後,又逐漸地遺忘了劉流。然而,劉流不過是短暫的插曲而已,姚卻為她留下了一個生命。
多少年來她一直默默地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撫養著女兒姚桃花,然而,她依然同女兒之間保持足夠的距離,她不想讓姚桃花瞭解自己的私生活,她不想讓像花蕾般的女兒嗅到她身體上另一個男人的味道,前提是她不想讓姚桃花在嗅到另一個男人的味道時追問她的父親在哪裡。為此,她遠離開姚桃花的生活,甚至也不讓母親進入自己的私生活中去,為此,她嚴格地劃分著自己的生活,把母親和姚桃花安置在高入雲霄的28層樓上,她很少在母親和女兒身邊過夜,因為她知道:她的身體上或靈魂上都瀰漫著男人的味道。事實上,從一開始,母親就已經習慣了她的生活,母親很少過問她的生命,至於女兒,她好像追蹤過自己,有一次,夏雨鵬病了,她趁夏雨鵬老婆不在病房時,匆忙地驅車去看候夏雨鵬的路上,她從車窗的鏡片上看見陳瓊飛上了另一輛出租車。當她坐在病房中時,她有意識地用身體擋住了夏雨鵬的真實面容,目的是為了不讓姚桃花窺視到她真正的生活。值得寬慰的是,姚桃花悄然離開了,從這一點上她已經感覺到了姚桃花在成長,她在屬於她自己的歷史軌道中朝前飛奔著,直到她把姚帶到了陳瓊飛面前。
當她想見到女兒時,她的內心世界只搏鬥了幾個小時就決定帶姚去見女兒。因為她從內心深處希望姚桃花能夠尋找到父親,她驚訝地發現,在內心世界所為之搏鬥的那幾個小時裡,她的心靈竟然沒有像曾經想像中多少次那樣的自私,她沒有像想像中的那樣不讓姚桃花見到父親,她要永遠讓姚桃花屬於自己。只因為姚拋棄了她們。
她把姚帶到了姚桃花面前,後來又把姚和自己多年前的故事告訴給了姚桃花,目的是想讓姚桃花知道,在那個特殊時刻,她站在一條河流邊緣,只要她一鬆手一狠心,那個年僅八個多月的嬰兒就會被放進竹筐中去,然後孩子的命運就會順河床漂流而去當姚桃花聽完這個故事以後,竟然沒有一絲兒仇恨,那時候她就得出了一個結論:姚桃花已經理解了她沒有把嬰兒放進竹筐中順河床漂流而去的愛,在這種愛的籠罩之下,姚桃花的仇恨消失殆盡了,甚至仇恨還沒上升就已經被愛所戰勝了。她知道姚會把姚桃花帶走的,只要她願意,她也會跟著姚到另一個國家去生活,就像姚所描述的未來:"在巴黎郊外的那幢房子裡,我們會重新開始生活"姚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邊柔聲地重複著,然而,她卻沒有動心。
夏雨鵬意識到了姚的存在,夏雨鵬帶著鑽戒把她帶到了一片秋色瀰漫的小樹林,夏雨鵬溫柔地重複著她和他見面的那個時刻,以及在過去的幾十年來他和她的身心所溶為一體的親密關係,當夏雨鵬試圖把戒指戴在她手上時,她掙扎著,戒指從她手指上滑落下去,掉在了柔軟的腐葉層上,夏雨鵬彎下腰去拾起那枚鑽戒說:"我從來沒有想像此刻一樣永遠地擁有你為了擁有你,你必須嫁給我",她笑了,她笑著靠近夏雨鵬說:"我習慣了","你習慣了什麼?","我習慣了在我晚上睡覺時旁邊沒有男人的呼吸之聲我習慣了家裡的抽屜裡沒有那本結婚證書的現實我習慣了當我第二天早晨睜開雙眼醒來時,旁邊看不到一個男人睡在我身邊的現實","這一切,曾經是我經歷過的現實,是我生活中的一切現實","不錯是你逐漸地培養了我擁有這種現實,所以如果我此刻接受你的戒指那就是違背了我生活的準則",你的意思是說我的戒指不可能戴在你手指上了好吧,我會給你時間我原本以為我再也產生不了把戒指戴在一個女人手指上的激情;我原本以為我再也不會渴望和一個女人同眠迎來拂曉的那種現實通過時間,我現在改變了獨自生活的願望,我的再次失敗的婚姻早就已經過去了此刻,時間驅逐開了我的陰影我不想一個人生活了,我再也不想失去世界上任何珍貴的情感了所以,我會等待,我會依此永遠地等待下去現在,你陪我去看看路妙珠好嗎?"於是,他驅著車向著長坡山精神病院奔去,幾十年來,路妙珠依然住在那座精神病院之中,這裡已經成為了路妙珠生活的地方,每一次陳瓊飛站在長坡山的精神病院時,總是會想著兩種現實:很多年以前,當陳瓊飛懷抱年僅10個多月的嬰孩時,經歷了一場愛和理性的搏鬥之後,終於沒有把嬰孩放在順河床漂流而去的竹筐之中,同樣是很多年前,在大海邊的沙灘上,路妙珠懷抱著身患先天性白血病的嬰孩,無限的絕望使她鬆開了雙手,把孩子拋在沙灘上。兩個女人的命運被改變了,陳瓊飛沒有失去女兒,神經沒有發瘋,而相反,路妙珠因失去女兒同時也失去了婚姻,這也許是路妙珠精神完全潰敗的原因,為此,陳瓊飛一次又一次地陪同夏雨鵬來到精神病院,她總是站在遠處的暗影之中,看著夏雨鵬一次又一次地走近路妙珠的場景,她知道,夏雨鵬已經承擔了路妙珠全部的醫療費,然而,要讓路妙珠真正地走出精神病院卻是渺茫的,不可知的,儘管他們都在等待之中。
此刻,陳瓊飛把姚桃花和母親送到了飛機場,姚早已等候在飛機場了。陳瓊飛知道母親之所以願意陪同陳瓊飛去巴黎生活,是因為母親已經失去了她親密世界中的兩個男人,在並不長的時間裡,母親手臂上戴了兩次黑色袖套,這是弔唁的方式,當母親幾天前從南壩小鎮回來時,衣袖上就戴著深黑色的袖套,她即刻就感覺到:母親最心愛的男人離她遠去了,難道是二十多年前她看見過的那個男人嗎?那幕場景像是慢鏡頭中的一個瞬間撲面而來,那年她才有17歲,看見一個陌生男人走出了母親的臥房。
現在,她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女兒姚桃花的身體上,她是多麼希望姚桃花能夠穿上她買給女兒的最時髦的貼身的外套,在買下外套時,她彷彿看見了那個塑料模特變成了女兒的身體,那纖細而青春的身體;然而姚桃花依然穿著她不久前看到的寬大的外套來到了飛機場,難道女兒不喜歡她送她的外套嗎?風很大,在姚桃花下車的時候,一陣風呼嘯而來,在無意識之中,當女兒拎著箱子朝前走時,她突然有一種感覺:姚桃花的身體顯得很笨拙,不像過去一樣輕盈,而且走路顯得很緩慢,有些小心翼翼;而且當女兒一邊朝前走時,一邊會無意識地把手放在腹部上然而,當她還來不及追問這是為什麼時,姚已經朝著她走過來,姚站在她面前告訴她說:"我會在巴黎等你,我們都會在巴黎等你!"
在離別的時候,母親走過來擁抱了她一下說:"我走了,我會照顧好姚桃花",她的身體輕柔地貼近了母親,她感覺到了母親在逃逸的身體,已經快進入60多歲的母親戴著她弔唁親愛之人的孝套,正在逃逸到另一個世界中去。
現在,她就要擁抱女兒姚桃花了:她慢慢地走近女兒,用盡了她二十年來最為摯愛的母愛伸出了雙臂,正是因為她當年的母愛,使她沒有把那個年僅八個多月的嬰兒放進順河床漂流而去的竹筐中去,使那個嬰兒長大,變成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女。她的手臂最輕柔地擁抱著女兒裹在寬大外套的中的身體,突然,她的身體貼近了女兒的小腹,那種凸出的小腹部使她猛然回想起了二十多年前,自己觸到腹部在變化的驚悸感,然而,女兒迅速地結束了這個擁抱,頭也不回地跟著她的父親和外婆朝著候機廳走去了,因為離飛機起飛只剩下很短的時間了。
她留下了下來,她不斷地仰起頭來,看著朝天空振翼下去的飛機,她知道姚已經把她的母親和女兒都帶走了。而她留了下來,夏雨鵬已經守候在飛機場門口,夏雨鵬走上前牽起她的手說:"我們走吧"她就這樣跟著夏雨鵬離開了飛機場,那天晚上,夏雨鵬問她什麼時候能戴上那枚鑽戒,她搖了搖頭,夏雨鵬說他會等待下去的,她笑了笑說:"我已經習慣了做你的情婦!"夏雨鵬說:"時間會改變角色的!"她望著夏雨鵬的臉,那張臉彷彿變成了時間巨大的網,籠罩著她。然而,她的手伸出手,不斷地伸向夜空,她知道她不是為了觸摸到夏雨鵬的手,而是想觸摸到女兒姚桃花的外套,那件寬大的外套為什麼罩住了女兒苗條的身體,為什麼,在飛機場離別的時刻她看見了女兒的身體喪失了輕盈,而一旦她的腹部在擁抱中貼近了女兒的腹部,為什麼她會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的小腹凸起的那個時刻,然而,她想起了女兒姚桃花在飛機場上堅定的那種眼神,她深信女兒已經能夠有力量去改變和接受自己的命運。
當她回到家後,夏雨鵬留了下來,她觸到了那枚戒指,戒指並沒在她手上,戒指在枕頭下,在時間中滑動著。而夜色上升著,在夢中反覆撫摸著姚二十多年的缺席,把這種缺席歸咎為沉重而殊途同歸的離別,漫長的離別使她成為了女人;她在夢中觸摸到了六十多歲母親的弔唁黑袖套,它在母親的手臂上綴滿了那種秘密的故事,正是這些故事使母親在孀居的二十多年時光中無法脫身,從而享受到了幸福,而此刻母親的逃逸之路已經變得輕鬆;她觸摸到女兒姚桃花凹起的腹部,那是她經驗之花中的一個秘密,她預感到女兒的愛已經超越了那凸起腹部的一陣沉重;她觸摸到了姚一遍又一遍述說等待她的那把鑰匙,那是打開巴黎郊外房屋的一把金屬鑰匙,姚曾經一次又一次地暗示過她生命中的那把鑰匙是永遠屬於她的;而此刻,她翻過身去,已近拂曉,她醒來了,她竟然在夏雨鵬身邊睡了一覺,度過了一個夜晚,時間深深地扎根在她的靈肉之間,卻無休無止地流逝著,她下了床,拉開窗簾,時間就在陽光的眩目中改變著一切,她和夏雨鵬站在樓下分手,然後她去了花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