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桃花轉過身去,佯裝沒有看見這一切,從一個公共站台上來了一群人,公共車水洩不通,這正是隱藏姚桃花的時機,又到了另一個站台她從窗口往外看去,她又一次看見了耿老師的老婆已經和那個中年男人下了公共車,朝著前面的另一條幽深的小路走去,隨著公共汽車的再次開動,他們的影子很快就消失了。
這是一種插入歷史的奇怪的畫面感,它像一個疑問切入了讓姚桃花困惑的問題:那個中年男人為什麼可以在大庭公眾面前把他的手放在耿老師老婆的大腿上呢?這意味著什麼?
像秋葉一樣變得金黃起來的街燈錯落有序地照耀著男人和女人的腳,姚桃花越過了街燈的照耀,已經出現在一幢住宅樓下的院子裡,她仰起頭朝上看去,黎安路家的燈光使她的內心感受到了溫暖,她似乎已經忘卻了解釋歷史的沉重,那些被她早已准備好的措詞已經在她看見燈光時消失殆盡,她就像一個單純無比的青果一樣綻放著年齡的那種翠綠色,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想盡快地見到男朋友黎安路,因此,她咚咚上了樓,連一口氣也來不及喘息,當她把手放在門上敲門時,她深信她的歷史已經與黎安路的歷史重疊在一起。
從她的身體中突然散發出一種情欲之火,它在她伸出手的那一剎那間已經開始燃燒,她的手放在門上敲了三下,門沒有開,她以同樣的方式敲了第二遍,門開了,開門的不是黎安路,而是一個女人,她穿得很少很薄很露,她端著一個高腳酒杯醉熏熏地問姚桃花:"你找誰呀,你是不是找錯人了"姚桃花真的以為自己是敲錯了門,正當她想離開時,黎安路走了過來,黎安路只穿著一條牛仔褲,上身是裸露的,他手裡也同樣端著一只高腳腳杯,他把愣在一旁的姚桃花拉進了門,關上了門,然後再走到那個女人身邊,伸過手臂摟住了那個女人的身體說:"寶貝,我的寶貝,我們剛才不是很快樂嗎?"他一邊說一邊看著姚桃花並對姚桃花說:"你來這裡純粹是一種錯誤,不是嗎?你沒看見我已經換了女朋友了嗎?我們的歷史就是在改變中前進的"他一邊說,一邊更緊地摟緊了那個女人的腰,而那個女人仿佛已經沉入了水底深處,她好像心甘情願地被黎安路所奴役,從現場的情景看上去,這裡剛剛發生的歷史是一場情欲之戰,客廳裡有那個女人從大腿上褪下的長絲襪,還有那個女人的真絲胸罩哦,胸罩姚桃花的歷史突然被一個人的手緊緊地塗鴉著:她痛苦不堪地拉開了門,朝著黑夜奔跑而去,她跑過了一條街又一條街,最後跑到了耿老師的餐廳門口,耿老師正站在門口吸煙,她像個無助的迷失了方向的孩子猛然之間投入了耿老師的懷抱裡開始啜泣起來就在這一刻,她突然滋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激情:把她的衣服脫干淨,躺在一個平地上,叉開她的大腿,躺在那個黑暗深處,把她生命中的一切都獻給一個男人,這個男人理所當然地變成了耿老師,這是一種巧遇。
當一輛微型面包車藏匿在黑夜的樹林深處時,吳竹英和羅文龍都同時意識到了:這就是他們的幽居之所,在微型面包車箱中過夜,比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都安全。首先,再也沒有人盯著他們了,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裡,他們總是感覺到有人在盯著自己,所以,羅文龍做供銷社社長的那些年可以把她召喚到倉庫中去約會,那也許是過去年代中,他們的約會世界中最為安全之地,在柔松的棉花枕巾,床單上面,是他們的情欲之旅一次又一次地來回撞擊著,然而,時光是隨同約會之所的變遷而不住地開始陳述過去和現在的,現在他們在車箱中幽居著,經過了一路上的變幻莫測,羅文龍竟然躺在車廂中睡著了,甚至還來不及摘下他頭上的那頂鴨舌帽子,她剛想靠在旁邊的座位上打個盹,突然看見了一把手電筒射了過來,幾十個警察撲面而來,羅文龍還沒有醒來,當一束手電筒光射在羅文龍臉上時,吳竹英不得不叫喚他,羅文龍醒來了,他嚇了一跳,臉上的皺紋開始扭曲著。
警察問羅文龍為什麼把車開進了這片公路旁邊的小樹林,羅文龍和吳竹英的目光交織在一起,在這突如其來的一剎那間,兩個人似乎都忘記了那個理由,因為這個理由是站不住腳的,是無法申訴的。當警察要察詢問羅文龍的證件時,羅文龍說無證件,這樣,在無證件的情況下,命運荒謬地使他們被扣押在當地的一家派出所裡,因為他們碰巧遇到了一對犯人的潛逃,而那對犯人正好是一男一女,年齡跟他們相似。
本來,當警察想把他們押送到當地派出所時,他們只須拋自己的證件可以證明自己是誰,吳竹英本想掏出身份證,然而,羅文龍用身體碰了她一下,她很快就理解了羅文龍的用意:二十多年來,羅文龍始終如渝地藏匿著自己的真實身份,吳竹英也不想讓任何別人知道她的故事,即使是他們,被押往派出所的路上,他也不想掏出自己的身份證證明自己是誰。
他們被扣押在當地派出所的一間小小的房子裡,那時候正是下半夜的時候,兩個人靠著冰涼的牆壁,誰也看不著彼此的臉。吳竹英在黑暗中說道:"現在誰也救不了我們,我可以讓他們看我的身份證證明我們不是那一對逃犯",羅文龍否定道:"不到萬不得已,我們不要輕易露出我們的身份,等待總是有益處的沖動並不是一件好事情",羅文龍說得有道理,等待是渺茫的,也是充滿希望的,因為在這前提下他們知道他們不是那對再逃犯,因而,在羅文龍的鼓勵下,吳竹英與羅文龍困在派出所的看守所裡,這竟然是一生中她和羅文龍呆得最長的時間。
在這三天時間裡,他們可以彼此交談,饑餓時,看守所的工作人員會很准時地給他們送來一日三餐,而夜晚往往是他們最幸福的時刻,他們背靠背地傾訴著衷腸,二十多年來,他們彼此等候得最長的時間竟然是在派出所看守所裡度過,這個現實美妙而又荒唐,不過,三天時間很快過去去了,這個代價竟然是以再逃犯擒獲時才得以完成,這個時候,派出所的干警一再向他們道歉,把他們釋放了。
當羅文龍帶著吳竹英離開那間小鎮派出所時,不知道為什麼他有些虛弱,他抬頭看了看藍天和白雲,一切都在按照正常程序進行著,羅文龍一回到現實中來,猛然湧上的念頭竟然是離別:因為他已經離開縣城好幾天了,已經超出了他向老婆撒謊的時間。他把吳竹英送到了路邊的招呼站,站在這裡可以隨意招手過路的客車。吳竹英下了車,還沒等她說聲再見,羅文龍就拉上車門把車開走了。
吳竹英看著已經消失在公路上的面包車,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湧起了一種惡作劇的念頭:她絕不甘心被羅文龍扔在這寂寥無邊的長途客車招呼站。在這裡,她似乎變成了一個野鬼,無人搭理的野鬼,二十多年來不公平的名份使她產生了惡作劇的激情她要乘長途客車跟隨羅文龍的影子回到他所生活的那座小縣城去,她要到羅文龍的辦公室敞開他的門,她要像一片樹葉落在羅文龍的辦公桌上,她要像羅文龍害怕的一個夢在羅文龍張開的扇面上顫抖。
足足等了一個多小時的長途客車終於朝著招呼站開來,隔得很遠,她就揮舞著手臂,朝著相反的方向招呼到了一輛長途客車,她一上車就有了一個座位,她終於尋找到了車箱。當羅文龍決定把她留在長途招待站時,之前她還在做著一個夢:她想到了一個幽居之地,把羅文龍帶到南壩小鎮去,那套老房子既安全又是自己的家,在那裡,既沒有旅館的服務員,也沒有前來查身份證的警察,那真是一個約會的好地方,自己為什麼就想不到呢?她還來不及把這個夢幻告訴給羅文龍,面包車突然停下來,羅文龍說:我們就在此告別吧,我老婆在家一定煩了你可以在這招待站搭長途車回家去。
她的雙腿頓然間變得無力,在面包車遠去之中,她仿佛就是那個野鬼,隨風飄蕩著,直到此刻,她才變成了人,尋找到了別人的呼吸聲,此刻她坐在座位上,她的惡作劇越來越強烈地折磨著她,經過了五個多小時的長途客車運行,終於到達了終點站。
天已經漸漸地黑下來了,沿著客運站往外走,她知道離羅文龍已經越來越近了,無論如何,她今晚一定要見到羅文龍。只是讓她感到力不從心的是羅文龍已經下班了,她卻不知道羅文龍的家在哪裡。
她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縣城的文化廣場上,她來到這裡,是為了決定那個惡作劇的方向在哪裡,廣場上的人很多,尤其是散步的人就更多了,她想找一個人問問:縣城建局的局長住在哪裡,這只是她惡作劇的開頭,因為她只有見到羅文龍,才可能將惡作劇做下去。她拎著一只包,通常總是這樣,已經形成了定局,每當她前來會見羅文龍時,總是拎著同樣的一只包,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她的地址、她的肥臂、她的身材、她的皺紋都在變幻之中,惟有這只包卻沒變,她是一個愛干淨的女人,那只包已經洗過無數次了,顏色已經變了,盡管如此,她都拎著那只包,因為她知道這是約會的道具,只要她拎著這只包,無論出現在哪裡,羅文龍都會看見那只包,朝她奔來。
在很多時候,這只包就像她生命中的包袱一樣無法掉去,似乎只有拎著這只包,她的生命才會出現希望。她走近了一個干部模樣的男人,這個男人才三十多歲左右,他並不是在廣場上散步,他只是經過廣場,當吳竹英走上前問他知不知道縣城建局的羅文龍住在哪裡時,他看了看吳竹英說:"你是不是羅文龍老家的親戚,"吳竹英點點頭。那個干部模樣的男人即刻說:"羅局長住在這裡不遠處我還是帶你去吧,五分鍾時間就能到達"
那個干部模樣的男人做好事就做到底:他大約真的把攜帶著旅途,一臉倦容的吳竹英當作了羅文龍老家的親戚,所以,他很快把吳竹英帶到了一座小小庭院中,縣城裡的居民們都是住著這樣兩層樓的庭院。那個男人把吳竹英送到門口,就說:"羅局長就在裡面,你自己進去吧!",吳竹英說了聲謝謝,那個男人好像還有事就匆忙地離開了。
兩道門合攏了,但並沒有完全合攏,這就讓吳竹英有了隱蔽的空間,當她朝裡邊看去時,她開始心慌意亂:羅文龍正坐在一把椅子上把頭垂向一只臉盆架,那個站在臉盆架旁的女人當然是羅文龍的老婆,她正在把一些洗發泡沫從一只瓶裡倒在手上,然後再把手上的泡沫放在羅文龍頭頂,當泡沫還沒有覆蓋住羅文龍的頭時,她清晰地看見了羅文龍那已經禿了三分之一的頭頂正垂向那個臉盆,猶如垂向一片斜陽。羅文龍的老婆站在一側正在溫柔地為羅文龍洗頭,在他老婆的手撫摸著羅文的禿頂時,而羅文龍竟然也是變得如此地溫順,他仿佛在這一時刻已經被他的鄉下老婆所完全馴服吳竹英站在門外,突然向著外面走去,二十多年來她並沒有機會像羅文龍老婆一樣為這個男人洗頭,因為二十多年來,羅文龍的生命算沒有被她馴服過,這就是她的悲哀,剎那間,她的惡做劇突然從她身體中逃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