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婦 第21章 我們已滑向了張開的套子裡 (1)
    當出租車司機劉福元第二次拉開車門之前,吳竹英只準備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把上次欠下他的出租車費用還給劉福元,她沒有想到,劉福元見到她後便說:"我可以拉你到城市轉一轉,你是不是剛到省城",她哦了一聲就上了車。也許是她已經熟悉省城的出租車了,事實上,到省城以後她從未坐過出租車,總是女兒陳瓊飛在空閒時驅車帶她到公園去,更多的時候是姚桃花在週末時帶著她步行或乘公交車。她也不完全知道,為什麼在那樣一個時刻,再一次上了劉福元的出租車。

    就在這天下午,她坐在出租車上,劉福元不斷地像一個旅行社的導遊一樣給她講述城市的建築,那座高聳入雲的建築是人民銀行;旁邊像剛出土一樣散發出褐色的建築是省博物館現在,劉福元載著她已經來到高架橋上,從橋上可以看見城市就像風中搖曳的楊柳,劉福元有意識地把出租車放慢,不知不覺地,兩個小時已經過去了,劉福元突然說:"你一定餓了吧",她點點頭,她確實餓了,因為太陽就要落山了,雖然她看不見遠處的山脈,卻可以從高架橋上看到緩緩下降的夕陽。

    劉福元轉眼之間就驅車把她帶到了一條最熱鬧的魚翅路上,在這條路上彙集了四川人、上海人、廣東人、東北人開的各種餐館。劉福元把出租停靠在一條小巷深處,劉福元說,他肚子餓了的時候,經常把車停在這條小巷裡,然後到麵館去吃一頓麻辣麵條,劉福元說他就是喜歡麻辣的味道,他一邊說一邊伸了伸舌頭,好像舌頭已經品嚐到了從空氣中緩緩飄來的麻辣味。

    這也正是吳竹英喜歡的味道,世界竟然是如此地巧合,當劉福元在緩緩飄來的味道中尋找著麻辣味兒時,我們看見了吳竹英也本能地伸了伸舌頭,這就是她和劉福元的又一種巧合。

    在一家小小的麻辣味兒十足的餐館,他們坐了下來,劉福元帶了一瓶包谷酒對吳竹英說:"今天就例外吧,開車是不讓喝酒的,然而我今天很高興"他要了兩隻小酒杯,倒了兩杯酒。

    夕陽終於落下去了,麻辣餐館卻一片火熱,餐桌上的盤子裡散發出嗆人的味道。吳竹英並不會喝酒,也許她還是頭一次喝白酒,所以,她端起杯子來一杯就干了,她感覺到胃裡就像在冒煙一樣灼熱,不僅僅如此,她感覺到了頭暈,當劉福元給她倒上第二杯酒時,她依然幹了一下去,她對自己說,劉福元這個人太好了,陪他喝幾杯是應該的。

    就這樣,第三杯酒乾杯以後,她慢慢地感覺到連視線也開始變得越來越模糊了,甚至連坐在對面的劉福元的面孔也逐漸地已經看不清楚了。她的身體彷彿一架拆開的樂器,突然鬆弛地失去了演奏的旋律,當她的頭倚依在餐桌上時,她就是一架拆開的樂器,想進入一種真正的,無憂無慮地休眠狀態之中去。

    當她睜開雙眼時,已經是半夜。她朝四周環顧了一遍,頭一次發現自己睡在一個根本就沒有任何記憶的地方,後來她慢慢地發現了牆壁上那只鏡框,裡面鑲嵌著一幅女人的照片,她想起來了,很久很久以前,因為無法住在旅館裡,出租車司機就把她帶到家裡住了一夜。

    為什麼自己會第二次睡在出租車司機室裡呢?她感到身體就像棉花一樣柔,根本就不能動彈,然而她還是從床上爬了起來,終於,她嗅到了身體上的酒味,這是她頭一次喝酒,而且她根本就不瞭解酒的力量,在她看來,那麼小小的一隻杯子,怎麼會讓她酩酊大醉呢?她爬起來,赤著腳慢慢地走出房間,夜看上去已經很深了,猛然間她想起了那座公寓樓來,離開那座公寓樓,在這個地方過夜意味著什麼呢,然後,她想起來了,今天不是週末,今天是星期三,所以姚桃花不會回家來,陳瓊飛很少在家住,用不著擔心,根本就沒有人知道她在出租車司機家裡過夜。

    此刻從旁邊的房間裡突然傳來了一個男人的呼嚕聲,就像羅文龍的呼嚕聲,他們兩人的呼嚕聲怎麼會如此地相似呢?吳竹英再一次想起了羅文龍,自那次永恆的告別以後,她就知道自己正在慢慢地遺忘過去。

    她知道,她正在不擇手段地遺忘與羅文龍二十多年的情婦生涯,不錯,她確實是羅文龍的情婦,羅文龍是誰?一個男人,在歷史的遞嬗之中,羅文龍在二十多年裡曾經是南壩小鎮的鎮長,曾經是一座供銷社的社長,現在是城建局的局長,無論他有多少種身份面對吳竹英,在吳竹英看來,他就是一個男人而已。

    一個男人在一個特定的歷史時刻使她的胃在痙攣,使她的心在發燒,二十多年已經過去了,她依然還生活在那座墓地上,當鎮長羅文龍的目光與她的目光相遇時,從那時開始,她三十歲的寡婦身體似乎就已經身不由己地滑向了一個套子裡去。

    這是她命運的轉折點,她似乎朝他轉過頭去,羅文龍拉著她的手,他們的目光重疊在一起,從那時開始她就做了羅文龍的情婦,作為男人也作為鎮長的情婦。如果羅文龍沒有把他鄉下的老婆帶到縣城,也許直到如今,她和羅文龍依然會在那座老房子中幽居,不管光陰怎樣讓羅文龍的頭開始禿頂,也不管光陰如何在吳竹英的肥臀上晃動著,他們幽居著,她以二十多年的情婦生涯證實了她是羅文龍的女人。

    她慢慢地開始靠近從另一間房子裡發出來的呼嚕聲時,已經清醒地意識到了這絕不是羅文龍發出的呼嚕聲,然而,除了羅文龍的呼魯聲之外,難道她正在被另一個男人的呼嚕聲籠罩著身體嗎?除了身體之外,甚至她的靈魂也在痙攣著。

    當然她並不知道附在身體上的還有一種稱之為靈魂的東西,它超越了身體的笨拙,它甚至也可以飄動,甚至也可以附在你體內,左右你的身體。突然,呼嚕聲驟然間朝著一片平緩的山谷滑去,直到消失,她頓然間感覺到世界的奇妙無比:為什麼她會第二次在出租車司機家裡住下來,為什麼她失去了拒絕的勇氣,難道僅僅是因為自己的身體已經變得酩酊大醉了嗎?

    突然間,她感覺到一個男人的身體正在向著自己靠近:這肯定不是羅文龍,她已經記不清楚丈夫的身體,因為時光篡改了前夫的身體,當前夫的身體滑向棺材時,她的雙手哆嗦著,在之前,她親自為前夫冰冷的身體穿上了殮服,在之前,她的雙手冷涼地一遍又一遍地滑向前夫的身體,摸索著他的心臟,肚臍,生殖器,那生殖器曾經猛烈地在她體內撞擊,使她從一個處女迅速地變成一個女人摸索是無效的,因為她前夫的身體已經感受不到她指尖上的任何召喚。

    她親眼守候在棺材旁邊,難道只是為了目送丈夫的身體滑入棺材裡去嗎?當身體往棺材滑進去時,她聽見時間噓的發出聲音,而當棺材滑入潮濕的已經被掘開的土坑時,她聽見自己的心被撕開了,四周寂靜無聲。

    此刻,在她身後站著另外一個男人。她在遺忘另外一個男人時,他來臨了,難道出租車司機是為了幫助她遺忘而降臨的嗎?整個世界彷彿已經張開了套子,因為整個世界就是套子。

    在夜色深處,一個男子的氣息已經撲面而來,對她來說,在開始遺忘的一個世界裡,她需要生活,所以她想靠在這個男人的肩膀上休息,而這個男人可以滿足她的願望,當出租車司機的手臂輕柔地簇擁過來時,她的身體滑向了一隻套子。所有這一切不過是生活的再次延續而已,這是命定之中必須發生的事情。

    在三個月時間即將臨近的時刻,骨科主任將要解開捆綁了陳瓊花足踝的那些夾板。之前,夏雨鵬曾經一次又一次地攙扶著她並寬慰她道:三個多月時間過去,你的足踝就會徹底康復。現在,她在夏雨鵬攙之前面對著骨科醫生,她感到有些虛弱,就像這三個多月時間裡的任何一個時刻一樣,她把身體倚依在夏雨鵬的肩上。

    她知道在一個偶然之中,她的右足踝斷了,在這個偶然裡,夏雨鵬肩負起了一切職責,在逝去的三個多月時間裡,她心灰意冷,她甚至感覺不到夏雨鵬的任何目光,她只是把他當作自己的枴杖而已,此刻,同樣是如此,她倚依在夏雨鵬的肩上,只是為了尋找到一個支撐點而已。

    當骨科醫生解開她的甲板時,猶如解開了她身體上的一層盔甲,骨科醫生讓她的右足踝彎動一下,她重新感受到了足踝可以自由地來回彎動,可以重新聽從她心靈的支配了。當骨科醫生宣佈她折斷的右足踝已經痊癒,可以出院了時,說實話,她並沒有顯出過份的歡呼雀躍。

    三個多月來,她似乎已經習慣了躺在病房中,遠離開過去生活的陰影,生活在一個完全與過去不同的世界裡,她甚至忘記了出車禍的那一刻,隨手拋在地上的箱子,因為在出車禍之前,她已經失去了安居的房間,失去了避開雷雨的一間房子。

    當夏雨鵬問她現在到哪裡去時,她愣了一下,按照夏雨鵬的意思,他可以送她離開醫院,直到把她送到該去的地方。夏雨鵬望著她的眼睛說:"我送你,你的箱子還在我車廂中"不知道為什麼,她笑了一下,終於出醫院了,意味著又要重新面對現實了。三個多月前的現實重又像沉痾般壓在她身體上,她恍惚的神態似乎使夏雨鵬動心了,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惻隱之心,他拉開車門說:"我還是要送你,上車吧!你到車上後再決定你去的目的地都還來得及"夏雨鵬好像感覺到了她的踟躇不安,感覺到了她無安居之所的迷惘,在車上,她一聲不吭地面對著窗戶,她似乎忘記了夏雨鵬對她說的話,她迷惘地從車窗中望著那些馬路上行走的人,在這座城市,她果真已經失去了安居之鄉了嗎?

    轎車盲目地穿行著,非常緩慢地穿行著,陳瓊飛並不知道轎車已經環繞城中央穿行了兩圈、三圈,夏雨鵬把車停在一片樹蔭下面,點燃了一根香煙,平靜地對她說:"你可以下車了,我想,我們之間的車禍問題已經了結了,你不能老是坐在我車上不吭聲從你離開醫院時,我不再需要對你付出任何責任了後車廂裡有你的箱子,你就在這裡下車吧!時候已經不早了"她猛然感到了一種被驅逐出車廂的羞辱,她打開了車門,站在後車箱外,她知道她是打不開車門的,她根本就不瞭解車的結構,就像不瞭解男人的本性一樣,他下來了,嘴裡刁著還沒有燃盡的香煙,啟開後車廂,把她的那只箱子拎了出來,放在地上,她走上前,用右手拎住箱子,頭也不回地朝前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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