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謊是必然的,而且撒謊竟然從容不迫,這正是令白露感到驚訝的,她迎來了公務員出差的日子,事實上,白露已經知道了,出差只是搪塞而已,搪塞這個詞彙很準確。公務員在星期天降臨時想好了搪塞之詞,如果不是白露非常意外地看見公務員與一個頭髮染成金黃色的女人在一起,誰知道這個搪塞之詞會繼續多久呢?
星期一晚上,公務員回來了,給白露帶回來一件衣服,這是他出差回來給白露的禮物。白露接過禮物,她想,也許不過是一場誤會而已,也許那天晚上的公務員真的出差了,在出差之前,公務員與那個金黃色頭髮的女人在露天酒巴聚了一次。如果是這樣,並不出格,在白露的人生觀裡,一個男人與另一個女人坐在酒巴見見面,應該是極其正常的事情。她跟隨劉亞波出走的時間裡,劉亞波經常與他的朋友,坐在酒巴,在這些朋友中當然也有男人女人,在那些日子裡,在海邊的露天咖啡館和露天酒巴都是一對又一對的男人女人出現,難道這些男人和女人坐在一起聊天就不正常了嗎?其實,他們正常得很,那時候,白露也曾經渴望如果有一個男人坐在她對面,那個男人既不是她的情人,也不是她的密友,他只不過是一個陌生人而已。
就這樣,白露推翻了撒謊的問題。她跟公務員的生活依然沿著昨日的路線進行下去。她又回到了想與公務員談婚論嫁的問題上,那天上午,陽光好極了,那是八點半鐘的太陽照耀在窗簾上,她翻個身靠近公務員低聲說:"我們結婚吧。"公務員並不驚訝,平靜地盯著屋頂說:"為什麼要結婚呢?我們這樣下去不是很好嗎?""可我想到我的女兒們,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跟一個男人的同居關係""不管怎樣,我現在暫不能考慮婚姻問題,讓我再多有一些時間好嗎?我自己覺得這樣很好的,兩個人用不著去維繫一張婚姻證書"公務員想擁抱白露時,白露已經起床了。
她的自尊顯然受到了傷害,她告誡自己說:"倘若一個男人不向你求婚的時候,你可千萬別開口,如果一個男人真想娶你的話,他會開口的"她想起了前夫,那個充滿激情的向她求婚的男人,她悄然抱著一束花乘著郊區的公交車,向著丈夫的墓地奔去。公交車在環繞墓地的山岡上有一個站牌,她從車上下來,已經有很長時間了,她似乎已經忘記了前夫的墓地。此刻,她獨自一人不慌不忙地朝前走,這個上午,公務員正在睡懶覺,每到星期六的上午,公務員總是睡懶覺。她已經過了陪著一個男人睡懶覺的年齡,因為每當她看見太陽從窗簾上爬上房間裡時,她的心就會焦灼起來,許多問題浮現在明媚的陽光下面,像是一座又一座城壘,需要她去攀援才能解決。
她不知道為什麼會想起了前夫,彷彿她從公務員身邊往外爬去,爬到一座高高的墓地上,那裡躺著她的前夫,她想起了那種令她一輩子回憶不盡的求婚方式,前夫的手裡握著酒瓶,如果她不嫁給那個男人,男人即刻就會被酒精所湮沒。難道這個理由就是以讓她嫁給他的原因嗎?不錯,她成為了那個男人的妻子,還沒有嘗試到一次性快感,就懷孕了此刻,她懷裡抱著一束小白菊花,這是她獻給前夫的花。也許,她在重演昔日的那一幕,前夫向她求婚的時刻,似乎只有這個時刻,可以平衡她躺在公務員身邊被挫傷的自尊心。
一個男人從前面走來了,她一直低著頭走路,彷彿想尋找到昔日通向前夫的那條道路。然而,一個男人叫出了她的名字,她驚慌地抬起頭來,她有點不敢相信在這片郊區的墓地上,會遇到熟人。她看見了男人,一個臉上疤痕的男人正站在她不遠處的陽光下面,看著她。
她無法回憶起叫出她名字的這個男人到底是誰?這是因為這個男人早已經從她的記憶深處消失了而且眼前的這個男人臉上又多了一道疤痕我們都慢慢地在時光的遞嬗之中學會了遺忘,因為學習遺忘就像學會往自己傷口上灑鹽那樣艱難;因為只有學飛到遺忘的時候,我們才可以治癒好身心的創傷。當白露在許多年以前,站在外科醫生的公寓樓下面面對著殘酷的外科醫生的告別之詞,準備離開的時刻,她不停地勸誡自己:我要忘記這個男人,我要忘記這個曾經給過我性高潮的男人。
別的男人取代了外科醫生,這是世俗歷史延續在我們個人歷史中的進行曲,誰也沒有在這樣的時刻被昔日的纏綿所徹底窒息而死,因為,這個世界遼闊無比,我們錯過與一個男人的緣份之時,也正是我們與另一個男人在別的小徑上相遇的時刻。然而,白露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站在這墓地小路上叫出她名字的男人,正是當年的外科醫生。外科醫生微笑了一下,她想起來了,許多年以前,當外科醫生手擁花朵站在舞台後幕向她靠近時,散發出來的正是這種微笑。
就這樣,她以為永遠已經告別的場景再一次潛入在她的眼前。外科醫生告訴她一個令人驚訝的現實:幾個月前,他驅車與妻子外出旅行時遇到了一場車禍,妻子當場遇難,而他卻幸運地活了下來,而且肢體健康,只在臉上留下一道永久的疤痕。她沒有想到她的內心召喚她到前夫的墓地上去時會與外科醫生相遇。她平靜地聽完了外科醫生的敘述就上山了,外科醫生也正下山去。
那天上午,她站在前夫的墓地上,她的心靈肉體彷彿在穿越深邃時空之謎:她無限清晰地看見了前夫第一次向她求婚以及最後一次看她一眼時的神態。在兩種截然不相同的眼神裡,白露看見了一個男人求婚時的激動,它像焰火一樣從暗夜之中冉冉上升;而後一種神態則像一堆柴火慢慢地蛻變為灰燼。依此,白露領略到了人生變幻莫測的兩種時光。
當她返回山下的山岡時,她沒想到外科醫生在等她,在外科醫生佇立的那團暗影下面,她發現了被外科醫生扔在地上的幾十隻煙蒂,她一走下山來,外科醫生就迎著她的目光而上,外科醫生說他有車,可以送她回去。她沒拒絕,也許,面對身後這樣一座遼闊的墓地,任何銘心刻骨的傷疤都可以幻變為柔軟的一條河流,白露在這一刻感覺到了一條河流就在她心底中流動著。
也許是外科醫生的遭遇讓她尋找到了一條漫長的河流;也許是這麼多年來來不斷地在霧中穿行的疲憊之感,讓她沒有拒絕坐進外科醫生的轎車上去,當然,這已經不是昔日那輛白色的轎車,進入城區時,外科醫生說他下午還要上班,就不再陪她吃中午飯了,她主動地說可以在醫院門口下車,不需要外科醫生送她而耽務時間。外科醫生在告別時要了她的電話號碼,並把自己的號碼給了她。
她找到了外科醫生,找到了一個帶著傷疤的男人。她回到了公務員身邊,公務員正懶洋洋地洗著臉,問她一個上午上哪兒去了,她說在街上轉了轉,公務員走在她身邊抬起手來在她頭髮上撿起一根松針葉說:"你在撒謊,你頭髮上為什麼會有松針葉呢?""我順便到公園裡走了走"公務員笑了笑說:"我們還是結婚吧,我覺得你六神無主像沒有了魂似的"她笑了笑說:"我不想結婚了"公務員已經在打領帶:"我要去看孩子,我可能要帶孩子去旅行,也許還有前妻,因為帶孩子去,必然要帶上前妻你沒有意見吧!"她笑了笑,一種極其僵硬的笑,因而,看上去,她的臉彷彿被繩子環繞一圈又鬆開了繩子,臉上還有繩子印痕。
公務員拎上包出門去了,她坐在窗前正在面對她的困境:公務員出門去了,帶著孩子和前妻旅行去了,如果現在她有一次旅行,足可以鬆弛她的神經細胞,她在不久之後確實有一次旅行,服裝公司已經開始輪流旅行,不久之後,她會與什麼人共同旅行呢?
此刻,姚蘋果已經變得一無所有,在她分娩的時候,城市規劃拆遷房屋的人已經將她的出租房屋上封上了遷條,當她前去尋找自己的工作室在哪裡時,她的工作室已經夷為平地。出租給她房屋的房東也不知遷到哪裡去了,她尋找到了拆遷小組,終於在一間幽暗的地下室裡發現了從工作室中遷出的全部辦公用品,上面蓋滿了灰塵,工作人員讓她盡快地把東西搬走,拆遷組不負責長期保存這些家當。至此,她已經真正地失去了工作室,她覺得已經一無所有便扔下了那些東西。她突然頹喪得像一隻被暴雨淋濕翅膀的小鳥,再也無法飛翔起來了。
那件覆蓋她懷孕時期的外套已經失去了意義,這是她現實生活中最大的變化。
為此,她伸了伸手臂,她確實自由了,在自由的時候又突然間變得一無所有,她本想扔下那些東西即刻就走,無論到哪裡去,只要走就行,她想扔下那些覆蓋著灰塵的東西,就像她不久之前把裝有一隻嬰兒的竹筐扔在河床一樣,從扔下竹筐的時候,她就像瞭解自己的身體疼痛一樣瞭解了自由,所謂自由就是在關鍵時刻能夠扔下繁蕪的東西,那些你生命中不想要的東西,那些妨礙你前進的東西,比如,一隻竹筐中啼哭的嬰兒,在她不需要的時刻突然降生了,在她尚未與一個男人的靈和肉結合在一起時,那個孩子降臨了,她無法想像如果不把那個嬰兒裝在竹筐中順水漂去,那麼,她不知道是把那個嬰兒背在身上,還是裝在箱子裡,總之,她的生命承擔不了這個嬰兒的身體,那身體看上去很輕,卻可以像一座山谷般壓在她體內,使她無法動彈,所以她為了獲得自由,務必尋找到一種結局:拋棄一個嬰兒之前的一隻小小的竹筐出現在眼前,足可以說明這個孩子有多輕盈;而在之前,一條河流出現在她的生命之中,河床上漂動的樹根和落葉的竟像給予了她想像力,就這樣,只需要在河床上舒緩的漂動,那隻小小的竹筐就永遠地消失不見了,她深信在河床的下游,一定有一雙手把竹筐從河床上托了起來。這個安慰似乎減輕了她棄嬰的罪惡之感,然而,此刻,又一堆雜蕪展現在眼前,在拆遷工作人員的糾纏之下,她不得不面對那堆東西,她不得不挪動它們,像挪動生命中多餘的負擔一樣,把它們從地下室一步步挪到外面。在這一剎那,她突然感覺到黑暗又包裹了她,她剛把一隻竹筐放在河床中順水漂去,以為自由了,然而,另一種不自由此刻又纏繞住她不放。
她一件一件挪動著東西,逃跑是不可能的,因為地下室守候東西的拆遷人就像警察一樣盯著她不放,為什麼她不想要的東西非要塞給她呢?為什麼這些她不想在生命中佔據的東西非要她親手從幽暗窄小的地下室一步一步地往外挪走呢?因為道理很簡單,每一個人的繁蕪都要每個人自己去解決,她已經想好了,一旦把這堆東西挪出地下室外,她就離開,那時候她就有理由離開了。然而,當她終於把全部東西挪到地下室外面時,還沒等她喘口氣,環衛人員就走上來,那是一個頭戴鴨舌帽的中年男人,他盯著姚蘋果說,人行道上不允許堆集這些東西,這有損於市容,她以為環衛人說完就會離開,哪知道環衛人員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盯著那件東西不放,要讓她盡快地想辦法把東西運走,她的目光越過街道,她正設法尋找一個收廢品的人,往常,她會經常看見那些穿著滿身污漬的男人女人拎著髒兮兮的編織袋,到一隻又一隻大垃圾桶裡,使盡全身的力氣搜尋找,想得到任何一件東西。
而此刻,她為什麼尋找不到收廢品的任何一個人呢?一輛車就在這一刻停在路邊,從車上下來一個男人,然而,姚蘋果沒有看見這個男人,因為她的目標很清晰,她在竭盡全力地搜尋著一個拎著髒兮兮編織帶的男人或女人,一隻尋找到他們,她就會把這堆東西丟下不管,那時候她就獲得自由了。
她想去旅行,她想躺在一間陌生的客房中,那座旅館很遙遠,四周空氣清新,到處是陌生的現象,她用不著緊張地回憶她剛送走的往事,也用不著身體去感受冷或熱的體驗,總之,她累了,不如說她已經對生活產生了活生生的厭倦,她想開始新生活。在新生活裡面,一切都是無法意料的,又是充滿希望的。
從車上走下來的男人靠近了她,叫出了她的名字,她愣了一下,她沒有想到在這一刻,會與她小學時的同學邱雲相遇,這太不現實了,然而邱雲就是邱雲,是那個會折紙鶴的男人。她顯得有些尷尬,在這樣不順心的時刻,竟然會與老同學相遇。
邱雲問她最近在幹什麼,為什麼守著這些東西,她笑了笑說她在搜尋一個收廢品的人,想把這些東西處理掉,邱雲說他剛回到這座城市,不久她去找過她,然而,她的工作室已經搬遷了。邱雲說他不再追求那些高雅的時裝了,因為在這個世界上,穿高雅時裝的人畢意是少數人,所以,他剛在時裝批發市場做起了時裝批發。他租了一家很大的門面,問她願不願跟他一塊兒做事。就在這一刻,旁邊的環衛工人等得不耐煩了,嚷著讓她盡快地把東西搬走,否則就要重金罰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