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推銷員的目光總是停留在我臉上,身體上,只要他拎著那隻手提包回到家,看他的臉色我通常就已經知道了當日推銷的情節,如果剃鬚刀推銷了三分之二,他的臉就會浮現出笑容,反之,則愁雲密佈,無論是哪種情況我都得接受。今天,他回到了家,我只有兩小時做飯,陪他吃飯,然後就要去上班。在我留在家裡的兩小時裡——他總是將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彷彿在觀賞動物園裡的一頭動物而已。
每當我想起動物,我當然不會想起在荒野上奔跑的獅子和老虎,我眼前會浮現著前天到動物園去的情景,那是在我下班的路上,事實上我發現進動物園的大門已經有許久了,它就在我騎著自行車下班的一條路上,那道大門裡總是閃進去孩子、大人,動物園,在我們小鎮看不到動物園,只能看見棲居在木架上面的一些鸚鵡,它們像人一樣張開嘴說話,但我完全不喜歡這一類小東西,所以,有一天我朝著動物園的大門往裡走時看見了那些關在鐵絲網中——供人欣賞的動物。我們站在鐵絲網外,我久久地看著一隻猴子在一座假山上攀援,觀賞者拋給它們麵包、蘋果時發出一種人猴相遇的掌聲。從那一刻我就覺得人和動物基本上就是一回事,他們都有在各種各樣籠子中娛樂,掙扎,尋食的命運,動物同樣也有它們的感覺——我覺得我是另一種動物,尤其當趙福民盯著我時,我覺得我就是他的異類,是一種動物。
當然,我很清楚他觀賞我是在捕捉我最近的變化,我確實在變化。我近來最大的變化就是感覺到我與趙福民正在面對著那枚來自我手上的戒指——展開屬於他的以及屬於我自己的那種荒誕的聯想,我知道趙福民已經對那枚被我摘下的塑料戒指失去了應有的興趣,他已經忘記了在我手上曾經有一枚象徵婚姻的——廉價的塑料戒指,他曾經在一座公園深處為我戴上了戒指……有些嚴肅而莊重的東西變化得如此之快,另一枚戒指來到了我手上,在我的無意識之中我摘下了那枚塑料戒指;在我的潛意識之中我更願意讓自己的手指戴上這枚藍寶石的純金戒指——這是兩種不同的感受。
自從藍寶石戒指來到我手上之後,趙福民就在我將手伸進洗碗水中時看見了它,這是他最令我反感的時刻,當然這一幕已經過去,他大約已經察覺到了我已經反感他,自此以後不再提讓我賣掉戒指之事,只不過,從那一刻開始,回到家,如果我在場,他的目光就會盯著我,看起來,他的目光永遠無法穿透我的靈肉,我有靈魂嗎?我再一次問自己,我的靈魂到哪裡去了,在我身上那枚藍寶石戒指是最貴重的東西,但它僅僅是東西而已,我的靈魂絕不會附在這小東西上,那麼,甘兒的靈魂到哪裡去了?
趙福民是不是以為我已經在他的籠子裡,所以他在暗暗地笑,他的目光總是在我身上搜尋一遍之後停留在那枚戒指上——我發現他對這枚戒指喜歡的、重視的程度已經超越了對我本身的一切程度。
笑,我也在笑,我在笑趙福民看我,盯著我,最後將灼亮的目光停留在那枚戒指上的神態,我覺得同趙福民對峙很好笑,一個城市的推銷員像推銷他包中的剃鬚刀一樣忘記了我臉上的,也許是已經忽略了我臉上的笑,如果他看到我臉上的笑,他也會笑。
笑,兩個人的生活軌跡偏離了,最後人感到荒謬的當然是笑。這個世界上有三種笑存在著:第一種笑是單純的笑,它的笑來自我們身體中最輕快的時刻,最輕快的笑讓我們彷彿已經插上翅膀;第二種笑是無奈的笑,這種笑呈現出哭的另一面,最無奈的笑讓我們既不能飛,也不能在地上跑;第三種笑是荒謬之笑,當我們發現我們被某種東西奴役的程度已經超過我們肉身的沉重時,最荒謬的笑讓我們無法剝離奴役我們的東西,比如,那枚戒指,它一方面奴役了我,另一方面也同時奴役了趙福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