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界上,我已經看見過兩個酒徒,第一個酒徒是我的父親。在那個小鎮,我父親既是失敗的賭徒也是在失意之中抱著酒杯——在我老家的閣樓上麻醉身體的人,每一次從賭場歸來的時候,他抱著那些烈性的白酒瓶,縱情地暢飲,絕望地麻醉,那時候我躺在床上,聽著酒杯從樓梯上滾上去,那些碎片使我深信我的父親總有一天會醉死在碎片上。
我第二個看見的酒鬼是男主人,每當我回憶生活的時候我就會想起男主人,只因為我給他做過女傭,那天晚上他敲開門時我看見了一酒徒,我把他攙扶到沙發上,直到現在我仍然認為是女主人的出走使他傷心,他為女主人而變成了酒徒,所謂酒徒,就是酒的奴隸。
我第三次看見的一個酒徒還很年輕,大約二十歲左右,他最近總是在夜深人靜時抵達酒吧間最深處的一個座位,一個單獨的座位,這個特殊座位多數日子裡都空著,沒人去坐,因為這個座位是為孤獨者準備的位子。
終於有一個孤獨者來了,一個年輕男人每夜都出現在酒紅色之中,我一開始就發現了他,一開始我就為他服務,他每天晚上都要三杯加了冰的威示忌,然而,他並不是真正的酒聖,他只是像我父親,像男主人那樣的酒徒而已,一喝就醉。
他舉起酒杯與自己乾杯時已經淪為了酒的奴隸,直到他倒在吧桌上,這就是奴隸的形象。當一個人變成酒的奴隸時,他已經失去了暢飲美酒時的快樂。
所以,我感受到了他的痛苦,他的胃已經飽受酒精的摧殘,他開始嘔吐時——朝著衛生間踉蹌而去,憑著我的本能我走上前去攙扶他,因為如果我不伸手去幫他,他就會倒下地。他看了我一眼,我知道變成酒徒的人仍然處於半清醒的狀態,他朝我點點頭,似乎說了聲對不起。
他蹲在衛生間裡朝著馬桶嘔吐了半小時之後出來了,我走上前去想幫他,我的本能之中有一種對酒徒的同情和憐憫,我同情和憐憫他們身上那種被酒所奴役的精神狀態,他顯然也很虛弱,出於本能我給他端來了一杯糖水。他朝我點點頭,說了聲謝謝。
然而,第二天第三天他仍然繼續到酒吧來開始他被威示忌所奴役的生活。第三天的半夜,經過一陣劇烈的嘔吐之後,他順著衛生間的門倒下去,仍然是我發現了他,我被強大的同情心和憐憫所驅使著,我沒有任何理由不去幫他。那時候已經進入午夜,我把他攙扶起來,女老闆從鋼琴後面站起來讓我把他送回家。我晃了晃他的身體,他看了我一眼說他沒事,我問他住哪裡,他說:「我住在……麻……園……村,你知道那個地方嗎」,女老闆讓我打輛出租車送他到麻園村去。
麻園村,麻園村,我擋了一輛出租車,護送這個酒徒到麻園村去。一路上,我在想,這個年輕的酒徒為什麼要被酒所奴役,父親是因為失敗而成酒徒,男主人是因為女主人出走而做酒徒,而這個年輕男人是不是因為孤獨而做酒徒。
那一時刻我對這個男人的同情心和憐惘達到了極限,我希望把他送到那個叫麻園村的地方以後他能尋找到自己的房子,我能把他送到家門。
麻園在哪裡對我並不重要,此刻我處於一個同情和憐惘者的位置,家對於他來說是如此重要,這個酒徒現在最需要的是躺在家的床上睡上一覺。出租車到了麻園村,他似乎比剛才清醒了許多,他說他要送我回去,他讓出租車司機掉轉方向,此刻,他似乎不再被酒所奴役了。
我們很快回到了酒吧,他消失了。他消失的時候對我點點頭,好像肯定了他人生中途的一件事,然後徹底消失了。我進了酒吧儘管過了午夜仍然有人坐在酒吧裡不願意進入虛無縹緲的睡夢之中去生活,他們中的人除了坐下調情之外,也有人在玩撲克牌,毫無疑問,酒吧是醉生夢死者生活的一個角落……一種頹廢之氣並沒有影響我為他們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