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人出入在這幢住宅裡,他是這裡的主人,主人意味著他是房屋的享受者,是房屋的權利受益者,是支配者。主人在上,他不僅住在樓上,當我處在一個傭人時,我總是朝上抬起頭來,我抬起頭來時並不是在仰望群山、陽光、松針、樹葉……我所以抬起頭來是因為男主人住在樓上,這是他除了外面的世界之外生活的地方,當我抬起頭來時我就問自己:也許男主人起床了,也許馬桶需要我戴上橡皮手套去清洗了,也許煙灰已經滿了,茶几上到處是煙灰……這一切的一切都使我成為一個非常稱職的傭人,如果這幢房子裡只有這種關係,那就太好了,我與男主人的關係是傭人關係,我與一幢豪宅的關係是傭人關係……
然而,最近一段時間以來,我卻開始害怕男主人,我怕他的緣由有幾點很曖昧:其一,男主人的腳步聲總是在夜晚移動在我屋子之外,聽上去,那些交錯的腳步聲完全是混亂的,男主人似乎在沙灘上移動腳步,那是一片丟失了方向的沙灘,柔軟的沙灘使男主人的腳失去了主動權,他幾乎完全是被沙摩擦著腳,依靠這種摩擦聲他才可以抬起腳來移動出去……我感到有那麼幾次,男主人已經站在門外,他與我不是隔著一堵牆,而是隔著一道門板,他站在門外,卻無力伸出手來敲門,他為什麼不敢敲門,因為我的心靈已經有防線,他看見了我的防線,所以他不敢敲門,當男主人的腳在門外猶如在柔軟的沙灘上被一陣摩擦推動著,朝前移動時,我用手臂環繞著我的身體,我害怕那腳步聲朝著我移動而來,朝著我的心臟,朝著我設防的籬笆移動而來,我希望那敲門聲不要發生,我希望男主人的手不要放在門栓上——敲門。我為什麼害怕男主人敲門,因為我是傭人,現在已過了我為這屋子,為男主人服務的時間,現在是我休息的時刻——男主人沒有理由敲開門,他沒有任何理由把我的門敲開,跟我說話。在這樣的時刻,我害怕男主人敲門,他如果敲門,必然是想叫我甘兒,每當他叫我甘兒,甘兒時——我就感到一種我不熟悉的,從未有過的驚恐籠罩,當然,除了我在幹活時他叫我甘兒例外。
其二,我害怕男主人再帶我去吹風,坐在他的車上敞開了車篷吹吹風確實是一種新鮮的享受,頭兩次我坐在後面,世界彷彿已經向我全面、徹底地敲開了。那確實是我一生中最激動的時刻,然而,有一次,車子緩慢地到了城外,當我欠起身體來看著一輛火車拖著長長的車廂進入城市時,我欠起身子,轎車就在這時停下來了,一個吻落在我髮絲上,好像風吹來一樣快,這顯然是男主人留在我髮絲上的吻,那一時刻,我的頭一陣眩暈,那列火車冒著煙進城去了——留下給我一陣迷惘的東西,男主人為什麼要吻我的髮絲,我問自己,確實,我有一頭長髮,當我幹活時我就用橡皮帶束起來成一馬尾巴,然而,那天男主人帶我出門時,我剛好洗完了頭,我的肩上披著我的長髮,事情就這樣發生了。他以為我並沒有感受到這個吻,只因為我當時的全部身心都撲在一輛火車上,火車,火車是我出走時的交通工具,是我生命中難以忘記的意象。這個留在我髮絲上的吻,使我感到透不過氣來,然而我卻佯裝我並沒有感受到那個吻,這正是我對付男主人的狡黠之處。
其三,男主人以為他吻著我髮絲了,進一步靠近我,在我們倆最後一次用餐時,男主人坐在我旁邊,離我很近。我看了看旁邊的一對戀人,我們坐得就像那對戀人一樣近。男主人不斷地給我用筷子夾菜,在那時刻,我想起了一種關係:顛倒。這確實是一種顛倒的關係。我是一個傭人卻成為了男主人所侍候的對象,這種顛倒關係使我感到害怕。
男主人出入在我身邊,這裡是男主人的居處,是他的家,家就是一個人的身體和靈魂不停止地出入之地,而我只不過是一個外來人,一個闖入者,本質上是一個傭人——面對男主人的一系列表示,我感到害怕,只要男主人走到我身邊來,我就會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