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瓷碗使用過一次之後屬於我清洗之列,它們身體依偎著身體盤旋在紅色、藍色、黃色的塑料盆中。從來沒有看見過有如此這麼多的碗,如此多的碗上還飄拂著紅辣椒的刺鼻之味向我撲面而來,每天我都在觸摸碗,把碗用洗淨劑一遍遍地洗,然後在自來水管下漂洗——然後再送到消毒碗櫃之中去消毒。這就是我的崗位,我愛上了碗,碗的碰撞聲多麼好聽,碗越多,說明顧客越多,老闆就會高興,她高興起來會走到我洗碗的角落裡來,她臉上始終掛著燦爛的微笑,就像掛在門上的那些紅辣椒。
年輕的麵館女老闆永遠穿著細細的高跟鞋,鞋底就像一根珵亮的釘子紮實地落在地上。我對她懷著千倍萬倍的感恩心情,當她的高跟鞋聲從外向著我洗碗的角落步步地逼近時,我的心就會開始跳起來,心為她的高跟鞋而跳,彷彿她那珵亮,纖細的高跟鞋聲可以奏出洗碗的協奏曲,果然,一旦她站在我旁邊,微笑著看著我洗碗時,從我手中就會發出一種音樂,自來水的聲音濺響了白色的瓷碗,這是洗碗協奏曲。女老闆滿意地看著我,點點頭離去後,我的心跳才開始恢復正常狀態。
洗碗,從一開始求職時我就開始洗碗,因為體驗到了強大的飢餓以後而洗碗,我發現碗是世界最美麗的器皿,有一時,我工作完畢之後悄悄地窺視著一道窗口,從這道窗口我就能看見麵館裡的人在怎樣進食,他們每個人的桌前就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紅辣椒面,熱氣上升,事實上,這只是千篇一律的我所熟悉的進食方式,然而對我來說卻展現出了另一個世界的世俗生活,每個人最後都會放下筷子,捧住白色的瓷碗喝著辛辣的、刺激腸胃的紅辣椒湯,一批人出去,另一批陌生人就會進來,女老闆坐在門口的櫃檯前收著錢。
錢,我又一次看見了錢,錢在女老闆手中,她的食指緊緊地捏著錢,然後放進櫃檯前的抽屜裡面去,錢給女老闆帶來了燦爛的心情,所以,她坐在櫃檯前用燦爛的心情迎接著顧客,又用燦爛的心情目送著顧客。
我,這種窺視感無疑已經給我帶來了快感。就是我從小窗中窺視到的種種情景使我感受到了紅辣椒麵館與錢的關係,與胃和嘴的關係,與白色瓷碗的關係。
我不需要去分析這種關係,然而,這種關係滲透了我的視線,一個女孩子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之中,一邊洗碗,一邊窺視世界,一邊進入這世界之中,想想自己的命運,一個女孩子小小的命運彷彿一道窗一樣敞開了。
洗碗,在一個小小的角落不停止地洗碗,一方面為了報答麵館女老闆收留我,一方面時時刻刻想著一個月到期,我就會幸運地獲得100元薪水,一百元錢到達我手上的那種幻覺使我埋頭洗碗。
我的這種姿態體現了我已經開始進入了一個人的現實生活之中去。一個人,每個獨立的人,從我們的嬰體移出子宮時就開始獨立,子宮,我的母親擁有子宮,我被子宮孕育之後同樣長出了子宮,我已經感受過我的子宮,它在我下體內部,我從書上知道了子宮是一個女孩子最不能讓人碰的地方,所以我將永遠維護好我的子宮。
現在,我忘了我的子宮,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個女孩子尋找到自己的位子,比如,我現在尋找到了洗碗的方式養活自己,維護了自己的尊嚴,這同樣也是維護好子宮的方式。
洗碗,當我把一大批洗乾淨的碗置入消毒碗櫃之中以後,我可以直起腰來了,那一時刻是我輕鬆的一個時刻,我像外來的顧客一樣從容地坐在麵館餐廳中央品嚐著一碗紅辣椒麵條,我從容地品嚐,像那些顧客一樣學會用紙巾擦擦嘴唇,學會慢慢地咀嚼,喝湯時不發出聲音來。不管怎樣,我的18歲因為有了一座紅辣椒麵館不再迷惘,就這樣,我在洗碗的協奏曲中開始了拷問我的青春與現實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