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冰冷就在世界的底處在水泥地上,我往上仰起頭來,這是一座人行天橋,橫跨道路的這一邊和另一邊的橋就叫人行天橋。我往上看去,看到的是整座橋的核心,它靜止不動,夜已經很深了,仍然有人在走動,在橋樑上走進去後又走出去,我可以聽見他們走路的腳步聲,傾聽著這樣的腳步聲,我的腳已無法再移動一步,我的生命要求我盡快地去尋找到一張床,一個棲居之地,生命需要床,沒有床,生命就會坍塌下去,我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為我的生命尋找到了一張床。
床,只要我拋棄幻想。拋棄對房屋的幻想,在黑夜深處,到處都可以為我的生命尋找到棲居之處,到處都可以尋找到身體可以躺下來的床,比如台階、街道上的椅子,但我卻選擇了人行天橋之下的一個秘密的凹處,它彷彿是為我的身體而準備的,它彷彿正在向著我的身體而敞開,在那幽暗的凹處有一塊水泥地,冰冷但是安全為我的身體敞開著,一個年僅18歲的女孩子,總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躺著,她必須為自己的身體尋找到隱蔽之處,我想我已經尋找到了,所以我鑽了進去,這是凹處,在這個世界上,我看見過許多凹處,它幽居起一個小世界,我鑽了進去,沒有被子和床單枕頭——只要有一個隱蔽之處收藏我的身體就足夠了。
在這個世界上,是我自己選擇了出走之路,當我蜷縮進天橋之下——我的生命仍然在燃燒,在這個世界上我既然已經選擇了離家而出走,我就沒有理由來埋怨我的處境,儘管在這漫長的黑夜裡我被強大的飢餓所折磨著,但我仍然得閉上雙眼,不是我想閉上雙眼,而是我的身體需要我閉上雙眼。
幽暗的光線灑在我身體之上,我可能像一個紙人,像木頭人,像皮影中的影像,不管我像什麼,我現在確實被一縷縷幽暗的光線所映照著,即使我的身體像一件小東西一樣蜷縮著,我仍然有溫度,這就是我的生命。
手中的那只箱子成了我的枕頭,那只箱子拎在手裡時很硬很沉,現在卻變得溫柔起來了。哦,枕頭,多好的枕頭,枕著我的頭髮、大腦,同時枕著空中的那種幽暗關係——我就這樣被一層層幽暗所覆蓋著,慢慢地合上眼簾。
睏倦和飢餓同樣阻止不了一個年僅18歲的女孩子的睡眠。我閉上雙眼進入夢境,我夢見了我的母親披頭散髮地站在閣樓上宣佈著她的女兒出走的消息,她大聲的宣佈,她的嘴唇像魚嘴,張開,嚅動,在她的宣佈聲之中,很多人站在閣樓下面議論著我出走的消息,只有我的母親仍然站在閣樓,她不斷地重複著這句話:我的甘兒出走了。甘兒是我的名字,我只有這一個名字,一個簡單的名字,從我一出世,母親就叫我:甘兒,母親的甘兒。從那以後,這個名字被我反覆地寫在作業本上,並且寫在身份證上。
我叫甘兒,我是母親那個18歲的已經出走的女孩。我終於在夢境中看見了母親又一次發瘋的現象,而這一次母親是為了我而發瘋。我叫甘兒,我看見母親發瘋時想尋找到被子的一角蓋住頭,但我的雙手四處摸索也沒有尋找到被子,我的18歲身體上第一次沒有覆蓋被子。抓不住被子我仍然在睡,我驚訝我竟那樣地能睡,即使在天橋之下仍然能夠進入睡眠。母親發瘋的夢境像書頁一樣翻過去了,我夢見了一塊剛剛烤熟的麵包,這是我生命中最為需要的夢境,我伸出雙手從空中接住了那只噴香的麵包,我來不及再拋擲時間,哪怕是一鈔鐘,因為每放走一秒鐘,我的生命被放棄了一種咀嚼,於是,我開始將那塊麵包放進嘴裡,我目睹了我在夢境之中咀嚼那塊金黃色麵包的全過程。我十分貪婪地咀嚼,我忘情地咀嚼,在那一刻,這塊被我咀嚼的麵包成了世界上最心愛的食物,最噴香、最體現出我貪婪本性的誘餌——我後來再也沒有夢到過別的東西,因為我不斷地用咀嚼抓住那塊金光燦爛的麵包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