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吸引我——是因她在夜色籠罩之中的城市中心尋找垃圾桶,她每每尋找到一隻垃圾桶就會奮力地撲上前,她從垃圾桶中尋找一隻隻廢酒瓶,這個情景我同樣在電影中看見過。我對人生的種種體驗,來源於電影院,來源於小鎮。她把骯髒的廢酒瓶拎出來裝進她手中的一隻口袋,那只口袋不知道有多髒,總之,凝固著她職業生活中一切痕跡。
她好像有四十多歲,像母親一樣的年齡,卻比母親更具滄桑。比母親更衰老。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的全部注意力就在那一隻隻廢酒瓶上,這些被別人扔在垃圾桶裡的廢酒瓶可以給她帶來生存的勇氣和生存下去的權利。
我坐在台階上看著她,本來我已經失去了行走下去的力量,我已喪失了力量去穿越無邊無際的城市斑馬線,然而,她吸引了我,她生存下去所為之尋找到的方式吸引了我。我開始跟隨她的影子,從進入城市以後,她的生活方式第一次引起我的目光注意,她獨自一人,收著廢酒瓶——無聲無息地收著廢酒瓶,所有的目光都在城市的垃圾桶中游離——我看到了一個人,一個女人,在活著的狀況之中尋找到這一方式,從而尋找到了為這生存下去的勇氣。
她可以尋找街道上的一隻隻垃圾桶而生存下去,而我自己,完全迷惘著,被巨大的黑暗所籠罩並不知道如何去生活,儘管我可以替自己尋找種種借口,比如,我才18歲,是的,我才18歲,我不可能像一個成年人一樣尋找到自己生活的方式,然而,沒有人聽見我的借口,沒有人看見我的18歲,沒有同情的目光照在我臉上,所以,儘管這借口存在著,它沒有意義。最有意義的事在於我必須正視這個問題,我已經飢餓了許久許久,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咀嚼食物,一切都是那樣真實的籠罩著我,絕沒有任何可以申訴的理由。所以,我的影子跟在收廢酒瓶的女人之後,她生存下去的手段吸引了我,我想研究她在這個晚上會到哪裡去。
她緩緩地走著,用一根扁擔挑著兩隻口袋,那一隻隻廢酒瓶在口袋裡碰撞著,任何物與物之間都會產生碰撞的機會,這聲音被我聽見了,這聲音也許會在夜色之中飄拂著,一座城市的耳朵會不會聽見這聲音。
我不同情這個女人,因為我連同情的權力都沒有,在這個夜晚,我比她更悲慘,也更迷惘,她還有那根扁擔和兩隻口袋,還有那碰撞的廢酒瓶,而我卻一無所有。
正是這種一無所有,使我可以接近任何生活,所以,我跟隨她,前面的這個女人使我看到了一種生存方式,一種活下去的生存方式。因為我還缺乏自己的生存方式,所以我跟隨著她,在這其中,我已經看見她一次又一次地靠近了一隻隻垃圾桶,看見了她撿到了一隻隻廢酒瓶。慢慢地,她肩上的那根扁擔變得沉重起來,但她仍然往前走,我根本不知道她會到哪裡去,彷彿跟隨她使我尋找到了勇氣和目標,所以,我仍然跟在她身後。
她走了許多條路,這些路線像蛇一樣盤旋在她的生命之中,目的是想讓她尋找到歸宿嗎?每
個人都會尋找到自己的歸宿,這個女人她的歸宿之地在哪裡?因為如此,因為我從未有過自己的歸宿感,所以我才跟在她身邊,擔著那兩隻裝滿廢酒瓶的口袋,她一直往前走,彷彿走就是一種尋找到歸宿的方式,我知道,憑著我睏倦的感覺,我知道夜已經很深很深了。
夜色籠罩在她身上,她鑽進了一座橋底,我不知道我用怎樣的方式跟隨她進入了橋底,總之,這是我個人的方式,是我年僅18歲未尋找到前景和目標的方式,因此,我就這樣跟著一個從垃圾桶中收廢酒瓶的女人尋找到了一座橋樑的底處當她放下那根扁擔,我聽見口袋中的空酒瓶劇烈地碰撞了一下。她蜷縮到了一個避風港灣,她似乎鑽了進去,這就是她的歸宿之地,我站在外面,隨即我同樣也尋找到了棲居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