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 第56章 是白銀還是黃銅到了爐裡便知曉 (1)
    土爾吉在A師關師長的關照下調到了營部衛生隊,如願以償地離開了步兵連,然而他的調離對貢布而言卻有一種釜底抽薪式的失落感,他目瞪口呆地望著虛空,認為土爾吉違背了藏地俗語講的「報春的雲雀不瞞草原,真誠的朋友不瞞朋友」的信條。他一直把土爾吉當兄弟,甚至在同鄉或戰友面前直言不諱地說土爾吉是他的福星、他的親兄弟,但最終的結果是土爾吉棄他而去。但他仔細琢磨之後,認為也許是自己那天的話過於傷害了土爾吉,讓他心裡一直窩著火,因此他確信土爾吉是賭氣而離開的,只因救了權威人士的性命,就為離開找到了最好的借口。

    貢布陷入了對土爾吉深深的誤解中,甚至有一種失去親人的失落感。其實,土爾吉的調動是有原因的。他們團在救援A師時,日軍的炮火擊中了A師的指揮所,炮彈的碎片橫穿關師長左大腿的股動脈,當土爾吉同戰友救援指揮所時,在煙霧瀰漫中看見師長的血就像噴泉一樣狂噴不止,「如果不立即止血就會有生命危險,甚至死亡。」這是土爾吉的第一反應。

    醫療兵在獲知師長中彈的消息後從前沿陣地折頭返回指揮所大概有三百米的距離。眾人焦急地等待著醫療兵的折回,土爾吉看著醫療兵苟明升在密集的炮彈炸點中拚命奔跑,為了躲避密集的子彈、炮彈,他不得不跑跑停停,「估計醫療兵在如此密集的炮火中跑不到指揮所就會沒命的,萬一醫療兵被打死了,就只有我來替師長止血了,我得有所準備才是。」他大膽地萌生了這個想法。果然不出土爾吉所料,當苟明升跌跌撞撞地來到師長身旁時,已身中四彈,剛剛跪伏下身體就一直保持著那個姿態再也不能動彈了。

    醫療兵的死亡讓在場的軍官們傻眼了,電話機旁馮副師長歇斯底里地對著話筒大聲地號叫著:「通知師醫院立即來最好的醫生,五分鐘不到我就要你們的命!」

    「報告長官,我學過一點醫,有辦法替師長止血。」情急之下土爾吉自告奮勇地說。

    「你瘋了嗎?止不住血你想過後果嗎?別逞能,弄不好,他的命保不住,你的命也沒了。」貢布用藏語大聲提醒土爾吉。

    他沒有答理貢布的肺腑相勸,而是用祈盼的目光爭取長官的同意。

    處在萬分焦急中的副師長知道,當務之急是要救師長的命,關師長源源不斷流出的鮮血容不得副師長再考慮了,「好吧,小戰士,就看你的了。」他半信半疑地向土爾吉點點頭,一副「死馬當成活馬醫」的表情。

    土爾吉立刻從衣兜裡取出一顆在大西訓練營收藏的演習彈,用一顆子彈的彈尖把帶有褶皺的演習彈頂部擴開,然後將捂在股動脈上的紗布移開,在噴血處倒上彈殼裡的火藥,然後用煙頭把火藥引燃,颼地一股夾帶有熟肉味的青白色煙霧朝四周擴散開來,「哎喲喲」,關師長在一陣被火藥灼傷的劇痛中叫出聲來,在場的人都看見師長噴血的地方像煮熟的肉一樣,一片煞白。

    眾人在半信半疑中果然看見噴血如柱的血管停止了噴湧,焦煳味在四周瀰漫著。

    數分鐘後,師醫院最好的外科醫生和一個美軍的大夫趕到了,暈厥過去的師長在被他們一陣折騰後,美軍大夫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對馮副師長說:「這個止血的方法雖不算高明,但它救了關師長的命。我們馬上要趕回醫院,要把燒焦的地方及時處理,不然就會感染。」

    目送被抬向野戰醫院的關師長,馮副師長如釋重負,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後,激動地握住拳頭在土爾吉胸口上擊了幾下,極為讚賞地稱道:「膽大的野小子,我要為你記功。」

    蹲在壕溝裡的貢布也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知道土爾吉的冒險蠻幹是可能會掉腦袋的,他為他捏了一把汗,心想,「有空時一定要好好地教訓一下這小子,我看見過膽大的,也看見過不要命的,但沒有看見過如此不要命的。」後來貢布把他當時的想法直接告訴了土爾吉。

    在沒有戰事的第二天傍晚貢布表達了自己的憤懣。他約土爾吉來到僻靜的岩石後面,四周除了山谷裡的河流發出有節奏的流水聲外出奇的寧靜,日軍的陣地和****的陣地為了防止對方突襲和雙方狙擊手的點射,都嚴禁燈火,整個戰地區域籠罩在黑暗之中。土爾吉來到貢布面前還未站穩腳跟當胸就挨了一拳,他一個趔趄仰靠在岩石上欲起身反搏,被貢布一隻粗壯有力的大手卡住他的脖子不能動彈,沒等他喘勻呼吸貢布就搶先說:「你出的是差半粒就是雪上加霜的風頭,竟敢在師長命懸一刻的時候逞能,你知道嗎?萬一他死在你的手裡,你又不是醫療兵,那就等於你幫日本人殺了關師長,這樣追查下來,你的腦袋掉一百次都不會讓人同情的。」

    土爾吉聽了這話感動得開始哆嗦起來,正想解釋,貢布卻揚起拳頭在空中揮舞著,說:「你最好閉上你的嘴,如果你認我這個老鄉,認我這個當阿哥的,就裝一次啞巴都可以。」

    貢布凶狠中帶有煞費苦心的相勸讓他明白了挨拳頭的理由,他首先鬆開了緊緊捏住的貢布按在他脖子上的手。隨即貢布也鬆手了,土爾吉像浮出水面的獲救者大口大口地呼吸著,但胸部的疼痛和脖子上的窒息感還沒有得到緩解。正如貢布威逼他做一回啞巴那樣,他沒有辯解,而且他知道辯解是沒有任何意義的,貢布絕不會領會也永遠無法知道他想去當醫療兵的真實意圖。

    土爾吉理了理被揉皺的衣領,對貢布說:「謝謝你的好意,我土爾吉不是那種無情無義的人。何況在藏地有這樣一句諺語,『騾子的本領在崎嶇的山路上,駿馬的本領在平坦的草原上』,那是對各有所長的評斷。貢布,你永遠是我的兄弟,我的朋友。」說罷便轉身離去消失在黑暗裡。

    調離的那天下午,土爾吉拿著調令遞給貢布,他猜到那張紙是告訴他走人的,土爾吉是來向他告別的。貢布正在用「卡殼」的煙頭熏一隻用吸盤牢牢紮在手臂上的螞蟥,螞蟥的刺痛逼著他正氣不打一處來想發火,貢布根本沒有看遞過來的那張紙,而是把頭偏向一方,做出一副桀驁不馴的偏執模樣,開口說:「還說什麼呢,翅膀長硬了,要飛了?」被煙熏暈的螞蟥慢慢把紮在肉裡的大半截身體向後退直到吸盤脫落,他捻開螞蟥,用嘴在傷口處猛吸把污血吸出,然後吐出一口黑紅色的唾液,動情地搖搖頭做出有說不完的話堵在喉頭一樣,說:「我,我,我們倆像筷子一樣的兄弟,來的時候就是一雙,如今說分就分了,你真是無情無義!」土爾吉沒有辯駁,等他繼續發洩,「哼哼,我遇見你的時候,你就像一隻快要凍死的鳥兒,等我這頭老牛在你身上拉一泡屎溫暖了你,等你能夠有力氣說話的時候,你就忘恩負義了,還怪我是惡人。走吧,走得遠遠的,忘恩負義的人。」

    土爾吉收好調令,說:「貢布阿哥,」他加重語氣叫了他一聲阿哥,強調他還是自己的阿哥,「在寺廟的時候,跟著師父學了一些醫術正好能派上用途,人各有志,等打完仗,我們還一起回到家鄉,一起來的還一起回去,像你說的一雙筷子是不會分離的。阿哥,你保重。」在離開貢布時他有種不祥的預感,老覺得這次離開就是永遠地離開了,土爾吉曾為這種不祥的預感暗自咒罵自己是魔鬼。

    「你,你還真走了!」貢布結巴著若有所失地大聲說道,但他深知那天對著土爾吉豎小指啐唾沫是對土爾吉最大的挑釁和不敬,這一動作在藏地那是要引起械鬥和仇殺的。後來土爾吉在戰場上用救死扶傷無所畏懼的勇士般的驚人表現證明自己後,讓貢布很是羞愧。突然少了用藏話聊天的夥伴,貢布同其他戰友聊天總覺得節奏上要慢半拍,甚至感到差異過大,交談總是深入不進去,彼此間除了客氣外,交心的話被各自對「生老病死,愛恨情仇」不一樣的理解所阻礙而難以順暢溝通,即便溝通起來也總要相互說一大堆各自的常識作背景或鋪墊,這樣一來雙方都覺得麻煩,因此,大部分時間雙方都有一種相敬如賓的感覺。貢布突然感到生活就像誤入了自己從來不熟悉的地方一樣,孤獨不知不覺伴隨著自己,土爾吉過去帶給他的快樂和美感消失了。

    土爾吉調離的最初一個星期,失落折磨著貢布,雖然這一折磨比起思念妻子雍金瑪和兒子小貢布的折磨要輕鬆許多,但對那種折磨他始終有一種念頭在支撐著自己,只要掙到足夠的錢賠償殺死嘎多的命價後,就可以和心愛的妻子和兒子團聚了。他常常在痛恨自己的同時,責怪自己沒有留下妻子和孩子的任何一樣可以思念的物品,比如妻子的某一件飾物,唯有的就是妻子和孩子的容貌和味道,那如出一轍的味道常常佈滿他記憶的空間,特別是想起小貢布在一個飽嗝之後漫出雍金瑪的奶水的人乳味,貢布就會背著戰友淚流滿面,那一刻,他的拳頭會在地上的某一處砸下一個坑。可這次與土爾吉分手卻不一樣,貢布認為自己傷害了可以說是兩年來相依為命的最好的朋友,也許土爾吉永遠不會原諒自己了。

    一旦沒有戰事陷入孤獨的時候,他會反覆琢磨著空前的迷惑,他想,「來到了沒有酥油味的滇緬邊境,那種在草原上拳頭就是強者的法則彷彿正在喪失,生存除靠強悍而外更多的還是靠智慧,拳頭再大打得過槍炮?打得過飛機坦克嗎?看來土爾吉的做法是對的。」

    最為難忘的一幕閃現在貢布的腦海裡,在參戰前的大西訓練營裡,貢布和所有從康巴來的士兵們接受了講堂、操場和野外演習的訓練,課程包括《步兵操典》《築城教範》《槍炮技術》《孫子兵法大全白話解》。當時部隊對軍事技能的要求是非常全面的,除了操場列隊外,還要掌握敵我雙方各種型號的槍炮的名稱、使用方法等,不僅要掌握自己的左輪、勃朗寧手槍、漢陽造的步槍和美式卡賓槍的使用方法,還要掌握或知道日本鬼子的三八大蓋、王八盒子,捷克和德國造的輕機槍都要學會使用,甚至迫擊炮、火箭筒、重炮都要求戰士們熟練操作和自如裝卸。由於土爾吉聰明好學,很快就掌握了這些武器的要領。關於這些要領,土爾吉在戰友那裡特意借來了毛筆和墨盒,坐在帳篷前的小板凳上把它們一一都抄寫在紙上,這些抄在紙上的記錄讓貢布在科目大比武中名列前茅,土爾吉成為貢布強大的後盾。

    土爾吉之所以成為貢布的後盾,原因是這些兵器在實際操作的時候,貢布都能一一裝配,但一旦沒有了這些實物,他就不能像土爾吉那樣紙上談兵也能道出一二三四。過去他常常跟著許多目不識丁的戰友調侃土爾吉是書獃子,可現在這個書獃子離開了自己,他就覺得自己成了「跛子」,成了「睜眼瞎」,沒有了土爾吉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的日子,他真正體會到,朋友的「缺點」就是優點,他開始倍加懷念生死與共的朋友——土爾吉。

    貢布在鬱悶了數天後,攻打五六六高地的戰鬥開始了。盤踞在五六六高地的是日軍一個步兵中隊,約有兩百五十人。他們依靠花費了半年時間用混凝土修築的工事和碉堡,配以鼠穴式散兵壕、鳥巢式樹上工事、蟹洞式掩蔽體,使每一處工事、據點都能相互支援,使得蒼丘山的防務天衣無縫。戰鬥使貢布暫時忘掉了孤獨,三營的官兵在營長董德宏的帶領下,也把「瓦罐不離井邊破,將士難免陣上亡」作為三營的信條。在戰鬥打響後,三營以小股部隊監視和牽制日軍,主力則迂迴至長東橋頭,向高地東面薄弱環節的日軍發起攻擊。戰鬥打得異常激烈,因為攻下五六六高地就可以阻擊日軍的增援部隊,切斷日軍的後方補給線。三營和所有參戰部隊在空軍的支援下,苦戰一個星期,攻克了五六六高地。營長董德宏和兩百多名官兵在這次戰役中英勇犧牲,但日軍的後方補給線被切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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