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排長平日裡就叫土爾吉藏老弟,土爾吉暗中卻叫他「大煙鬼」,證據是他挾煙卷的食指和中指完全被煙燻黑了,而且黑得發亮,比四川用煙熏過的臘肉皮還黑。宋排長咬牙切齒的話音就像一頭飢餓了三天的獅子,恨不得一口把對手嚼得粉碎。進攻的時刻到了,一顆紅色的信號彈升上天空,紅紅的發光體拖著長長的煙霧給攻擊的部隊下達了進攻的命令。
「弟兄們,雪恥的機會來了,衝啊!衝啊!」宋排長拔槍高喊。
土爾吉躍上田坎緊跟在「卡殼」身後快速朝山麓飛跑,這時,頭上的炮彈還在呼嘯,等到攻擊部隊抵達山麓後,炮擊停止了。土爾吉踏上了被炮彈炸得酥軟的土地,同戰友們一樣貓著腰向山頭接近。在快速地移動中,土爾吉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大峰山又恢復了炮擊前的寧靜,唯一能聽到的就是戰友們穿梭在蒿草和灌木間刷刷的摩擦聲。「該不會重演渡江時最初的一幕吧。」他邊跑邊想,「菩薩,如果一旦遇見日本鬼子,我扣不扣扳機呢?如果我不扣動扳機鬼子就扣動扳機了。菩薩保佑,但願這些鬼子都被剛才的炮彈炸死了。」
帶著這些疑問隨「卡殼」衝至山腰的緩坡地帶時,土爾吉預料中的渡江一幕重演了。敵人的三個暗堡組成的三角形火力網射出的子彈呼嘯而來,他迅速躲在一棵人腿那麼粗的樹樁後面,衝在最前面的整整一個排的戰友紛紛飲彈倒地,其中有一個在大西訓練地還將毛筆和墨盒借給土爾吉用過的,叫雷民貴,他的胸部和腹部先後中彈,一路跌跌撞撞朝日軍暗堡走去,土爾吉距他二十米開外,他大聲喊叫著:「嗨,嗨!雷民貴,你走錯方向了,掉頭往回走。」
土爾吉欲離開樹樁準備衝上去救他,剛邁步就被猛烈一拽倒在地上,「你去白白送死嗎?回來。」「來」字還沒有說完一串子彈掃射過來,拽他倒地的戰友陸慶生卻永遠地倒在地上。他傻眼了,匍匐著爬向陸慶生,帶著空前的內疚將他的身體拖到樹樁後面,然後開始拚命地叫醫療兵,趁醫療兵趕來時他看見雷民貴暈暈乎乎地走向暗堡,暗堡裡的機槍並沒有射殺他,而是突然從暗堡裡竄出一個日軍,端起三八大蓋耀武揚威地走過來,用戲弄的表情向雷民貴示意——來呀,來呀,隨後用長長的刺刀朝他的胸部一陣狂捅,每捅一次,他的後背都能看見槍刺的刀尖。
雷民貴的慘死激發了戰友們的憤怒,土爾吉按捺不住了,但又不知道如何行事。只見一排的噴火兵在貢布輕機槍的掩護下,匍匐著爬到土爾吉隱蔽的樹樁旁,土爾吉幾個翻滾為他騰出位置,噴火兵使用美式CWS型火焰噴射器向最近的暗堡開火,一股牽著線的火龍從槍口的一段連接到暗堡,不到三十秒鐘整個暗堡被燒得通紅,土爾吉「吱吱吱」地歔欷著,在感到解恨的同時感到身體內有一種灼傷似的疼痛,心想,「菩薩,這火焰噴射器太凶殘了。」
貢布同噴火兵形成了某種默契,他向宋排長點點,宋排長旁邊的老兵「卡殼」同四個投彈手一齊朝第二個暗堡投去手榴彈,搞了一個小型的「步炮協同」,趁著一陣濃煙貢布邊沖邊向暗堡開火,噴火兵緊跟在他的後面,貢布衝到一個能蔽身的土堆,順勢避開了另一個暗堡的有效火力,架好機槍開始射擊,子彈密集地打在暗堡的槍眼周圍,頓時暗堡啞火了。噴火兵抓住這一有利時機,又是一串橘紅色的火焰噴出,第二個暗堡被攻克了。「這個藏人,平日裡少言寡語的,打起仗來可真他媽有板有眼。」宋排長用讚賞的口氣看著貢布的背影說。
敵人的交叉火力被打掉了兩個,剩下的暗堡頓時顯得孤掌難鳴,進攻方密集的火力網很快將暗堡的機槍打啞火,火焰噴射器再次發揮了它的巨大效力,只見那個暗堡周圍都形成火海,一個日軍的胸部和肩部燃著火,他帶著慘痛的叫聲朝暗堡背後的樹林跑去。剛進入樹林,幾個趔趄便倒在地上。
戰友們迅速進入樹林,槍聲逐漸稀疏起來。「搜索前進,注意隱蔽。」宋排長將連長的命令下傳過來。土爾吉左顧右盼地尋找「卡殼」,「遭了,『卡殼』跟丟了。」他十分懊惱,端著槍朝前走,突然,樹上啪的一聲槍響,他旁邊的戰士崔大林應聲倒地,子彈擊穿了他的心臟,在背胛間形成了一個大窟窿。這一聲槍響引來了密集的槍聲,那個隱蔽在樹冠上的日軍掉在地上,這時,「卡殼」出現在離土爾吉五米遠的地方,他正同那個日軍肉搏在一起。土爾吉舉起手裡的槍瞄準了那個日軍,位置對他也非常有利,但他就是沒有勇氣朝他開槍,「殺死生命是要下地獄的。」這一想法控制著他的行為。
「卡殼」同日軍扭打著,無意中看見了土爾吉,吼道:「還愣在那裡發什麼神,開槍啊!」
「萬一打著你了呢?」土爾吉反問。話雖這麼問,其實他是沒有勇氣扣響扳機,但他仍然做出尋找機會的樣子。在他向「卡殼」反問的同時,那個狡猾的與「卡殼」肉搏的日軍,盡力調整自己的站位讓「卡殼」充當盾牌,同時嘰裡呱啦地看著土爾吉大吼。他吼什麼土爾吉聽不懂,但能感到紅著兩隻眼睛的日軍帶著凶光所形成的氣浪向他襲來,這道凶光頃刻間把他的悲憫情懷燒化了。只見肉搏中那個日軍騰出一隻手從腰間拔出了匕首,正要行刺時,貢布迅速跑來用輕機槍的槍托朝日軍的頭部砸去,由於用力過猛日軍的腦漿噴射出來濺在土爾吉的臉上,熱乎乎的帶著腥味。
「卡殼」獲救了。貢布走到土爾吉身邊,用憎恨的眼神怒視著他,豎起小手指並朝指尖輕蔑地啐唾沫,用嘴湊近他的耳朵小聲說:「膽小鬼。你這個臭扎洛,丟康巴人的臉。」說完轉身朝前跑去。
他的辱罵使土爾吉極為尷尬地凝神了片刻,臉刷地紅到了耳根,那極端蔑視的動作和惡語極大地傷害了他的自尊心,委屈的訴求湧向喉頭,「我是扎洛,但不是膽小鬼!更沒有丟康巴人的臉!」他對消失在樹林裡的貢布大聲吼道,傷心、委屈、怨恨的淚水奪眶而出,心裡在責怪貢布,「難道你不知道我是一個喇嘛嗎?喇嘛殺人是對佛祖的最大不敬啊!是你把我拖入這場可怕的戰爭,你現在卻罵我是膽小鬼。哼,蠻不講理。」他突然產生了棄槍不幹的念頭。
就在逃跑的念頭產生的瞬間,「卡殼」走到他的身邊,他揉了揉被日軍用拳頭打腫的嘴角,嘴角還在滲血,「嗨,你,你怎麼哭了,我同敵人扭打在一起,你一開槍,說不定打死的不是敵人,而是我,這能怪你嗎?」隨後拉住土爾吉的胳膊肘邊走邊問:「什麼叫扎洛?」
他沒有回答他,而是被動地跟著「卡殼」朝前衝,但傷心和委屈還在折磨自己,來不及解釋一顆炮彈在前方二十米開外的地方爆炸,眾人立刻趴下,他抬頭看見戰友邱炳國被一顆炸飛的樹樁斜穿肚腹,腸子嘩啦啦流了出來,痛得邱炳國哇啦哇啦直叫。
他毫不猶豫地朝他衝去,大聲喊道:「不要慌,不要把腸子往回裝,要感染。」
「嗨!嗨!你不要命了,就說你一句膽小鬼,你就不要命了。」貢布被土爾吉如此亡命的舉動弄得瞠目結舌,眼巴巴地望著土爾吉大聲喊道,「這樣冒險,你必死無疑。」後來貢布說他那一刻渾身直冒冷汗,心裡在默默祈禱,「菩薩,保佑這個不要命的扎洛吧。」
「三寶護佑,胸口上綁著的經書護佑,三寶護佑,胸口上綁著的經書護佑……」土爾吉反覆念誦著,子彈在他耳邊呼呼呼地飛過。
「嗨,邪門了,子彈似乎都長了眼睛一樣,到了土爾吉面前就拐彎了。」宋排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所有在場的官兵目睹著奇跡的發生,眾人看著土爾吉將邱炳國仰面抱著往回跑。
「聽我的命令,所有的武器一起開火,掩護這個不要命去救人的藏人。」宋排長命令說。
密集的火力在沒有準確目標中狂射,土爾吉氣喘吁吁地抱著邱炳國幸運地返回,兩個戰士幫著把傷員放在地上,「快叫醫療兵和擔架。」土爾吉吼道。
「叫了,正在給一個右腿踩著地雷的被炸飛腿的傷員包紮,說處理完就來。」戰友回答。
「那怎麼行,快,趕快找一個乾淨的瓷碗來。」
「用碗乾什麼?」戰友王開華不解地問。
「哎呀,叫你拿,一定有道理的。」土爾吉急得有些不耐煩地喘著粗氣說。王開華找來瓷碗遞給他,他迅速從急救包裡取出繃帶將碗擦拭乾淨,然後立即將碗扣在傷口處,「這樣就等於是把流在腹腔外的腸子罩著,可以盡量避免醫生說的感染了。」土爾吉邊說邊用繃帶把碗在腰腹間捆紮起來。
繃帶剛紮好,醫療兵吳靜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了,她看著已經包紮過的傷員,欣喜地喘著粗氣問:「是誰這樣做的?很內行,很及時,像幹過醫這一行。」
「是他,是他幹的,他叫土爾吉。」貢布用讚賞的口氣說。
「謝謝你,新兵土——爾吉。你這麼有經驗,應該調到我們衛生隊來。什麼?姓土,百家姓有姓土的嗎?」
「土爾吉是藏名,他不是漢人,他是藏人。」貢布回答她的疑問。
「真的嗎?我還不知道遠征軍裡有藏人參加哩。」
土爾吉聽著她對他的肯定,高興得迫不及待地問:「你說的當真?真的嗎?要是能調到衛生隊來就好了。」說完惡狠狠地瞪了一眼貢布,伸出手來,把大拇指高高地豎起,剛好與貢布用小指貶低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似乎用剛才英勇的表現證明了自己「不是膽小鬼,沒有給康巴人丟臉。」隨即彎下腰幫助醫療兵把邱炳國放在擔架上,一切停當後轉身投入戰鬥。
邁開步子的一瞬間土爾吉熱血沸騰,他慶幸在戰鬥中找到了極為適合自己的位置,暗暗發誓要用自己的勇氣和無畏救助更多的傷員。從樹林的不遠處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土爾吉知道那是貢布在叫他,他知道貢布後悔自己當初說的粗話,但這一次,土爾吉不準備答理他,想用一段時間不同他說話來冷落他。他要用事實向貢布證明——他不是膽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