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鎂光燈以及眾目睽睽的眼光使土爾吉有些不自在,希望儀式早點結束。在穿上軍裝以前,參軍的所有藏人習慣性地愛把右手揣在右胸開襟的襁褓裡,突然這種伸手找不到襁褓依托的感覺令土爾吉和貢布彆扭,無論右手垂著還是放在任何一個位置都很彆扭。土爾吉排在第二排的中間,貢布高大的身材被安在排頭兵的位置,雙手直直地下垂像其他新兵那樣手掌緊貼著褲縫,直挺挺地站在那裡像一棵沒被大風刮過的樹,被動地接受著與所有新兵一樣的被萬人矚目的感覺。
歡送儀式上,穿青布長衫佩戴胸花的留長鬍子的曾縣長開始了他的臨別贈語,大聲說:「同胞們,在民國前的歷朝歷代,康巴僅僅是偏安一隅的蠻荒之地,而今天,在中華民族處於生死存亡的危難之際,這裡的人們卻毅然決然不需鼓動就參加了抗日大軍,而且決心用生命去報效自己的國家。第二批三十六名即將遠行的遠征軍戰士們,在這個值得濃墨重彩大書特書的大喜日子裡,我要隆重介紹一件讓我們大家足以感動一輩子的事。什麼事呢,康定城的阿婆們做了一件令全城人都無比感動的事,也是即將載入史冊的一件感人之事。」他稍事停頓,用手捻了捻足有五寸長的山羊鬍須,微微笑著說:「康定城的阿婆們自己掏錢和拿出黃金,在金店專門定制了戒指,為我們的遠征軍戰士一人贈送一枚。」
縣長的話音剛落全場即刻響起鋪天蓋地的掌聲,同旁邊轟鳴的河水聲匯聚成一股強大的和聲,經久不息,「好的——好的——好的,請大家靜一靜,即將踏上抗日征途的戰士們,一枚八克重的金戒指代表了康定各族婦女們的濃情厚意。更為重要的是,戰士們,戒指上刻著的四個大字,『精忠報國』,意義非凡啊!我代表康定各族各界,向她們深深三鞠躬。」說罷,年近花甲的縣長轉身向十幾位婦女代表三鞠躬,禮畢,用了一個邀請的手勢指向身後的婦女們並說道:「現在,請捐贈金戒指的充翁拉姆阿婆講話。」
經過縣長的再三邀請,木雅藏人打扮的充翁拉姆雍容大方地走近麥克風。老太婆細密的皺紋均勻地散佈臉上,高直的鼻樑兩邊凸起的顴骨襯托出年輕時的瓜子形臉蛋,透出曾經有過的迷人韻致。她用紅頭繩將黑色的髮辮扭成麻花狀盤在頭圈,毫髮不亂的精緻程度讓人一看就知道她是一個家境富足有品位的女人,一對龍頭形嵌珠耳環吊墜在耳垂上,穿一件咖啡色外裝,一條深綠和粉紅搭配的腰帶紮在腰際,腰帶上繫著一串鑰匙,走起路來耳環、鑰匙串、藏裝下擺和揮動的雪白的翻捲袖口雙臂遙相呼應,沉穩的步態告訴人們歲月帶走了她青春時的容顏,卻帶不走當年風姿綽約的韻致。
她站定後剛要說話就哈哈哈地笑出聲來,她急忙用手去摀住自己的嘴,埋下頭輕微地左右晃動幾下,顯然在責備自己從沒有經歷過這種場面以致在眾人面前出了醜,但她很快從自己「自造」的尷尬中調整過來,定定神後直奔主題,說:「我們這些老太婆都是當奶奶的人了,俗話說,酥油是用鮮奶攪出來的,歡樂的家庭是用和氣換來的,看見這些娃娃們就要上戰場打仗了,要用生命去換來家園的安寧,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有句話說得好,『兒行千里母擔憂』啊,這麼多要去打仗的孩子,都是父母所生啊。」充翁拉姆說到此聲音有些哽咽,淚珠大顆大顆地掛在臉頰上,女人的淚水是有傳染性的,她身後的女人們陸陸續續地用手帕在眼窩上抹來抹去。她急忙用手在臉上一抹,一滴淚珠恰好掛在鼻尖上,老太婆很是難為情地擠出一點笑容。
充翁拉姆鼻尖上掛著的淚珠引來土爾吉一陣心酸,阿媽和善的面容因老阿婆的淚珠浮現在記憶裡,此時,土爾吉的淚水情不自禁地溢滿眼眶,只要一眨眼就會溢出。眼前變得模糊起來,模糊中似乎看見阿媽笑著從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佩戴的鑄拓(經過雷擊後埋在土裡的類似於銅片的金屬,藏人認為這種銅片是最為珍貴的,佩戴它可以辟邪。),像捧菩薩一樣遞給他,說:「孩子,自己做錯的事自己承擔,像我們這樣一戶窮家小戶,要想得到丹貝大活佛親自加持的鑄拓是一輩子都不敢奢望的事,這個用金剛結系作的鑄拓是通過你在大活佛那裡加持過的,現在我把這根最為珍貴的聖物轉送給你,用它來幫助你渡過難關,戴上它菩薩會保佑你的。」
土爾吉伸手一摸,掛在脖子上的鑄拓貼著皮膚牢牢地繫在金剛結上,一種因遙遠而倍加牽掛的溫暖在體內擴散開來,心裡默默地對遠方的阿媽說:「我招惹的麻煩事要我走得越遠越好,看見新兵同家人依依不捨的告別場面,我和貢布就像兩隻野狗一樣,沒有親友、沒有女人來依依道別,孤零零地不敢對望對方。貢布面無表情的樣子同我一樣孤獨而難受,我們太羨慕那些有親人送行的戰友了!」土爾吉堅定地望了望天空,對天空說:「阿爸阿媽,還有心愛的貢覺措,尼瑪拉薩,這是我最後一次在心裡向你們道別了,不管我走多遠,即使在他鄉變成了孤魂野鬼,我都會像星星那樣看著你們。」
土爾吉從回顧中清醒過來時充翁阿婆的話變得格外地清晰,「……你們中站著的許多娃娃都是我看著長大的,一看見他們穿上了軍服,一夜間他們都長成大人了,心裡堵著許多想要說的話,想來想去,即使有一麻袋豌豆那麼多的話,也說不完我們這些老婆子的心意。前幾天我們這群老傢伙就湊到一起商量,這些娃娃們是代表康巴人去打日本鬼子的,誰都曉得,戰場同生死是連在一起的,有你們的參與就是我們的自豪。你們就要上戰場了,也沒有什麼好送的,我們湊錢給你們打了金戒指,金子不重要,但上面刻著的四個字——『精忠報國』你們可要記住了,不要給康巴人丟臉,早日把日本鬼子趕出去。」充翁阿婆的話引來經久不息的掌聲。
歡送的現場再次響起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各族各界的代表們用最燦爛的笑容為三十六名戰士一一戴上了鑄有「精忠報國」字樣的金戒指。交談間一股股刺鼻的濃煙撲面而來,許多人被嗆得咳嗽打噴嚏,這是鞭炮的濃煙製造的特殊的歡送氣氛,濃煙掠過那些多愁善感的女人們流淚的面頰,在微風的吹拂下向山間的樹叢裡蓋去。
鞭炮聲剛結束,一位瘦高個軍官從軍樂隊的後面竄出來,雙手用力把腰間的超寬皮帶朝上一提,高聲喊道:「新兵們,上車,準備出發。」頓時,場面熱鬧起來,氣氛更加熱烈,親友們再次擁上前來同新兵們作最後的道別。美式道奇大卡車發動機的轟鳴聲喧鬧起來,孩子們一窩蜂地圍在卡車尾部出神地看著消聲器排出的煙霧。
歡送的人群裡沒有土爾吉和貢布的親人或朋友或親戚,因而他倆聽到軍官的命令後即刻跳上卡車,土爾吉用前胸靠在汽車的擋板上,貢布用手握住卡車的篷桿,從車上俯瞰告別的場景。人群中依依惜別的場面非常感人,極大地影響了他倆的情緒,一向不露聲色的貢布也失去了從前的從容和淡定,他倆誰都沒有說話,卡車上的孤獨和卡車下的空前熱烈氣氛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車下人群在晃動。土爾吉偷眼看見貢布一直看著一位抱孩子的婦女,他用胳膊肘碰碰貢布,問道:「你的孩子有這麼大?」貢布點點頭,說:「差不多。」只聽見那位年輕的女人抱著女孩笑嘻嘻在給一位新兵說:「冬兒,快叫舅舅,嘿,小乖乖,叫舅舅。舅舅要去打日本鬼子了,老天保佑舅舅。」身著新軍服的舅舅叫楊挺畢,他一個勁地用手指去摸小孩肉嘟嘟的下巴,或許是他用手指撓到了她的癢癢,小女孩咯咯咯地笑個不停,剛長上乳牙的小嘴角流出了一汪牽線的口水,這場面極大地感染了貢布。
那一刻貢布是太想雍金瑪和兒子了,心想要是他們倆在該多好啊!那一瞬間貢布甚至想痛痛快快地大哭起來。壓抑的委屈,思念親人的委屈,此時此刻被車下母女倆送親人的情景引發到極至,但他卻把話鋒轉向了對土爾吉的提問,他問:「土爾吉,你想那個一路追蹤你,為你死去活來的女人了嗎?」
這話極大地牽動了土爾吉的心,因為就在聽見貢布大聲問他時,他的目光正從一對即將分別的一男一女身上移開,女的從衣袋裡掏出一個玉珮遞給男的,然後眼圈一紅扭頭跑開了。後來在大西訓練營他才知道脖子上掛著玉珮的男子叫翁加,與他和貢布分配在同一個團的二營,關臣戰役的第二天被敵軍擲彈筒發出的炮彈擊中,貢布掩埋翁加的時候看見那塊玉珮的碎渣散佈在他的胸腔周圍。
當時的情景是土爾吉把翁加的女友同情人貢覺措聯想到了一起,貢布的問話像是打開了他情感的閘門,土爾吉僵硬地點了點頭,當著貢布無所顧忌地流出了淚水,他沒有抹掉掛在臉上的淚水,而對貢布微微笑了笑,反問道:「你呢,你想雍金瑪和小貢布了嗎?」
土爾吉的淚水像一根引爆炸藥的引線,終於「引爆」了硬漢貢布長時期憋在心裡的壓抑,為了不把流出的淚水讓土爾吉看見,貢布咬咬牙說:「你還不要說,還真有點想他們了。」說完捏著拳頭砰砰砰地重擊了汽車的篷桿,試圖用疼痛來掩蓋思念的痛苦,心想,「自己的兒子目前還是一個睜開眼睛就尋找母親乳頭的嬰兒啊,參加遠征軍的敢死隊得到的賞錢是足以還清打死嘎多的命價的。為了妻子和孩子我一定要立功進賞!」篷桿發出鋼響的同時劇烈地搖晃了幾下,車下耳尖的人聽見響聲後紛紛抬頭張望車上發生了什麼事,土爾吉這才用袖口揩掉眼角的眼淚,貢布很快將目光移向郭達山山頂,向觀望的人表示車上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那發出的聲音不是他幹的。
他看見貢布猛擊篷桿的手關節凸起了紅紅的血印,心想,「平日裡這個蠻刀都砍不進的鐵骨漢子,也有心軟的時候。人心都是肉長的,貢布也不例外啊。」
新兵們陸陸續續地登上卡車,就在土爾吉伸手去拉一位戰友楊挺畢時,看見許多未參加遠征軍的青年向他們投來羨慕的眼光,在眾多的面孔裡,他無意中看見了追殺貢布的仇人。復仇者的特徵都很明顯,絡腮鬍土道仍然斜背著叉叉槍,旁邊的斜眼饒登像是看著河邊其實他是在向車上張望,他用胳膊碰碰矮子降嘎,努努嘴提醒他朝車上看,在得到矮子降嘎的確認後,他湊近土道的耳朵嘀咕了幾句。土道聽後做出非常吃驚的表情,然後迅速朝車上看,土爾吉迅速將身子靠近貢布,用頭遮住了土道他們的視線。土道焦急地挪動步子想盡快換一個角度看清仇人。
此時,卡車後擋板上的之字形插銷嘩地合上,新兵已經全部登上卡車,等到絡腮鬍土道移動步子再看貢布的時候,土爾吉也挪動身子正對著土道,土道始終看不見貢布的臉。倒是斜眼饒登和矮子降嘎看清了貢布的臉,他倆異口同聲地叫出了貢布的名字:「貢布,嗨,貢布,看你往哪裡跑!」
嘈雜的人群中沒有人能分辨出他們是復仇者,一陣尖銳刺耳的汽笛聲蓋住了所有的聲音,汽車帶著轟鳴聲出發了。貢布這才在土爾吉的提醒下看清了他的仇人,他用手做出喇叭狀高聲喊道:「鹿子已經翻山,開槍有何用。狗腿子土道,等我掙到錢,我會回來賠償命價的!」
等土道回過神來取下背著的叉叉槍握在手裡時,幾個憲兵蜂擁而上,將他按翻在地。土爾吉和貢布在逐漸疾馳的汽車上看見按翻土道的憲兵在慢慢地縮小,直到消失在視線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