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 第50章 惡毒的斧頭豈能容它向紅色的檀香樹揮舞 (2)
    奧登的攝影機就這樣不顯山不露水地驅趕了貢布的致命追殺者,這個傳奇故事卻永久地裝入了土爾吉和貢布的記憶中。這便是奧登永遠不會知道的貢布給他敬酒的真實原因。

    宴席持續到天擦擦黑都無人提出席散,或許是美味的菜餚和瀘州大曲留住了眾人,或者是奧登對貢布的謝意還意猶未盡,抑或是美國人骨子裡同東方人一樣地貪玩,土爾吉不得而知。他想,大概這些因素都混在一起吧。

    直到天色黑盡,土爾吉已無法看清桌子對面奧登的臉,酒精的作用使奧登看著翻譯手舉在空中半天說不出話來,「是不是再來一瓶瀘州大曲?」翻譯用英語問他。

    奧登一個勁地回答:「Yes,Yes。」

    「堂倌,再來一瓶瀘州大曲。」翻譯高聲告訴樓下的堂倌。

    「是,來了,樓上的官爺,再來一瓶瀘州大曲。」不多時,樓梯上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一位五十開外的老者左肘間搭著一條乾淨的毛巾,右手拿著一瓶酒,進門就說:「哎呀呀,各位官爺,失禮了,怎麼忘了給官爺們掌燈了。」說罷急忙把酒瓶放在桌上,踮起腳伸手將掛在桌上方的煤油燈壺提下來,笑盈盈地對站在旁邊的土爾吉說:「這位兄弟,麻煩你給提一下,等我用火柴點燃油燈。」順勢用極為討好的眼光看了看正用牙籤掏牙縫的局長。

    堂倌在衣兜裡掏了半晌竟沒有掏出火柴,急得額頭上出現了一層薄薄的汗珠,一個勁地罵自己:「你看我這個該死的,剛才抽葉子煙的時候都還在,哦,忘在銀櫃上了。」表情為難地再次看了看似乎有些生氣的警察局局長,正欲轉身下樓去拿火柴——

    奧登一把攬住堂倌的胳膊,說了聲「NO」,迅速從上衣口袋裡掏出美軍的幸運寶貝「芝寶」牌防風打火機,鏜地一聲鋼響打火機的燈芯發出藍幽幽的火焰,煤油燈壺的四嘴分別被點燃,頓時整個屋子明亮起來,土爾吉學著堂倌踮起腳把油燈懸掛在席桌上方的掛鉤上。

    望著燃燒的油燈,堂倌表情像背茶包的背夫放下沉重的茶包一樣,深深地噓了一口氣。

    煤油燈將眾人的身影投射在四周的板壁上,板壁上搖搖晃晃的投影不知是人喝醉了在搖晃,還是被微風吹動的火苗在搖晃,總之在土爾吉眼裡大概兩種情況兼有。

    酒過三巡後,桌上的菜餚早已失去了剛上桌時的形狀,陸續進入食客的胃中。除沒有喝酒的土爾吉外,每個人的表情都有些失態,醉眼矇矓的。奧登伸手拉住翻譯肘彎,滿臉笑意來到他面前,對翻譯說了一些話。近段時間以來他已經習慣了這種與外國人交流的方式,通常情況下可以不去注意奧登他們在說什麼,而是注意聽翻譯的轉述。

    翻譯在聽完奧登的話後對土爾吉說:「奧登說,他非常感謝此行你的大力幫助,帶著他領略了東方深處的一個神秘民族的文化。本來馬可?波羅的東方遊記就夠神秘了,看來藏文化比遊記還要神秘,藏文化使他著迷,他非常感謝你。按東方的禮節,你以茶代酒,我乾杯。」

    沒等土爾吉開口貢布就站起來插話說:「你告訴奧登,我們倆想請他們幫忙參加遠征軍。」貢布站起來時的投影放大了整整佔據了一面牆。

    貢布急切的插話讓土爾吉有些不快,心想,「這段時間在穿城而過的折多河兩岸的街道上,人們倒是都在議論這事,很多青年都在報名參加。這事也許傑克和奧登能幫上忙,但貢布怎麼事先不給我商量商量呢?」

    翻譯官未經土爾吉同意就直接把貢布的話一字不漏地翻給了奧登聽,奧登高興地反問翻譯官:「難道有問題嗎?這是一件好事啊,你們蔣委員長不是說十萬青年十萬軍嗎?中國不是提出全民抗日嗎?他倆如果真想的話,我和傑克全力舉薦。」

    翻譯官在幽暗的光線中看看土爾吉,又轉過臉看看貢布,想從兩人的臉上找到確切的答案,他問道:「你們想好了嗎?」

    不等到土爾吉開口貢布就搶過話頭說:「請你告訴奧登,我們早就想好了。」

    土爾吉想當眾拆貢布的台就顯得太不義氣了,但他能感覺得出自己的表情是半推半就的。

    奧登把酒杯放到桌上,把貢布和土爾吉參軍的要求告訴了傑克,兩人在席間一陣嘰裡呱啦地討論著。很快傑克就對翻譯放話了,意思是他們想通過警察局局長、城防司令對他倆作特別推薦,不需要報名就可入伍,理由是他倆為美軍在中緬戰區收購運送輜重所需的大量騾馬過程中作出了貢獻,因此特別舉薦。

    翻譯官聽後一個勁地點頭,隨後,他告訴土爾吉和貢布,三天內聽好消息。

    已經喝得有些雲裡霧裡的警察局局長搖晃著身子,半瞇著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前方的虛空,從嘴裡抽出插在牙縫的牙籤,無所顧忌地吐出一些菜屑和肉末,舉杯高聲說道:「你倆就只會一個勁地說哦呀哦呀嗎?來,端上你倆的杯子,我們一同敬敬我們的美國朋友。」

    如果不是警察局局長醉得不省人事被下屬抬走的話,這頓宴席不知何時才會散席。席散后土爾吉和貢布朝夜宿的羅家鍋莊走去,路上貢布醉得搖搖晃晃的。進屋后土爾吉忍不住道出他的埋怨,說:「這麼大的事怎麼不跟我商量一下?我一個做過喇嘛的人怎麼當兵呢?」

    「哼,還喇嘛呢,你這個被寺廟趕出來的下賤的扎洛!」貢佈滿嘴的酒氣大聲吼道,「沒有我,你有今天嗎?你再說,我的拳頭要說話了!」

    貢布的翻臉不認人讓他傷透了心,他憤憤說道:「貢布,今天你醉了,越說越說不清。我只想告訴你一句,當兵是會殺人的呀,信佛的人會殺人嗎?」不容他把話說完,貢布二話沒說一拳打在他的左眼上,頓時讓他感到眼窩裡「金花四濺」,他在本能地用手摀住眼睛的同時感到身體失去了重心,在跌倒的過程中第二拳又已落在身上,在他倒地的瞬間貢布的一隻膝蓋已跪在他的胸口上,像磐石一樣壓在他身上,連呼吸都困難。貢布用近似號叫的聲音對他說:「這還需要商量嗎?我們的關係就像漢人吃飯用的筷子,是筷子一雙!一雙筷子呀,少了一支能是筷子嗎?既然我把你帶到這裡,我就要負責到底,我走哪裡,就會把你帶到哪裡,這才是兄弟啊。」說罷便一頭栽倒在土爾吉旁邊呼呼睡去。

    那夜土爾吉失眠了,傷心的淚水夾帶著委屈、憤怒和無奈匯聚在扎洛這個焦點上,這個下賤的名聲壓得土爾吉的靈魂無法在藏地安放,他從一個高高在上的喇嘛跌入到了眾人吐口水的深淵,同宰牛人、鐵匠、天葬師一樣是最為卑賤的人,是被人瞧不起的人。天葬師尼麥齊加的悲慘境遇在記憶裡閃出,當他老得連燒茶的力氣都沒有的時候,沒有人去幫助他,他為了活命把自己的尿液用來拌和糌粑粉。尼麥齊加的悲慘境遇讓他想起來就心裡發抖。「同貢布一起遠走高飛吧,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到一個不講藏語的地方去,也許我本來就乾淨的靈魂才會得到安穩而不受人歧視。」想來想去,他決定找時間跟貢布深談一次。

    第二天睡到大天亮貢布叫土爾吉出門,走出羅家鍋莊的大門他無意中發現土爾吉浮腫淤青的左眼,問道:「怎麼了,鑽帳篷被人打了?」

    土爾吉想,「這人居然把昨晚打我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像什麼也沒有做過,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他真的喝醉了。康巴的許多男人只要喝醉了說翻臉就翻臉,大打出手是經常發生的事,第二天來道歉的事也是經常發生的。」他笑笑說:「沒事,昨晚回來時不小心碰的。」

    他倆在康定最繁華的老陝街拐角處的鍋盔攤上買了鍋盔(用炭火烘烤的麵餅),這家鍋盔攤點是處在城中心的貢賈寺的喇嘛開的,做鍋盔的全是寺廟裡的喇嘛,這讓土爾吉感到很是親切。兩人邊吃邊在街上閒逛,他們來到離老陝街不遠的天主堂正門的廣場上,土爾吉對一群孩子玩老鷹捉小雞的遊戲十分感興趣。遊戲非常簡單,由一個孩子扮演老鷹,他去抓排成縱隊的小雞,由縱隊最前面的大雞伸臂去阻攔老鷹的攻擊,規則是老鷹不能捉大雞,只能去捉小雞。小雞縱隊似的排著,後面的用雙手抓住前面的腰,隨大雞的指令行動。老鷹攻擊的時候,忽左忽右,行動遲緩,看上去很是滑稽,很好玩。他看得入迷。

    「嗨,小孩的遊戲,你居然看得入迷,再等一會兒,就去找徵兵處的聯絡官鄧叢西。」

    貢布的提醒使他覺得心裡的話到了非說不可的地步,就把剩下的鍋盔揣在懷裡,說道:「我們倆在康定這樣一個有藏人待的地方躲藏數月,甚至一兩年,甚至三五年都不成問題,儘管康定有漢人和其他的人,但待在這裡的藏人聚居區,我們還是很習慣的,幹嗎非要跑到相距這裡幾千里路外的地方呢?我是真正為你著想,因為畢竟有妻子和孩子在等待著你。我自己倒是一個無牽無掛的人,走多遠都無所謂,心裡只有一個願望,只要有一個看得見寺廟、能聽見誦經聲的地方就足以安身了。」

    貢布卻以為他說的不是真心話,透出非常寒心甚至非常憤怒的表情,認為土爾吉在找借口同他分手,他十分惱怒地說:「我們遠走他鄉目的非常明確,一是真正遠離仇家的追殺,這件事如果不以賠償命價的方式了結的話,追殺者的影子將伴隨我一輩子;二是我聽說在滇緬戰場,那是一個論功行賞的地方,我們在康定,要掙夠足夠的錢帶回家鄉去賠償命價或娶老婆,等於是造樓梯上太陽,是下輩子下輩子下輩子的事。去緬甸打仗,雖然有生命危險,只要不死,就有發財的機會。你是一個半路上拋棄朋友的膽小鬼。」容不得土爾吉半點的解釋,貢布便轉身掉頭揚長而去。

    土爾吉急得頭上出了汗,氣得直搖頭破口說道:「你是一個自以為是的傢伙,把我的好心當成了驢肝肺。」他沒有叫貢布停下,而是用心灰意冷的眼光看著他消失在中橋的拐角處。

    極度地失落使土爾吉無所事事地把康定城轉悠了三次,從東門到南門,從河東到河西。轉悠讓他獲得了意外的收穫,傳遞到他眼裡的所有消息是整個城內都在議論一件與自己相關的大事——抗戰到了關鍵的轉折期。街道兩邊的牆壁上、電線桿上貼滿了宣傳抗日救國的標語。好學的土爾吉大致能讀懂標語的含義,大半年前在修然打西飛機場的時候,吳正生教會了土爾吉許多漢字,《西康日報》的新聞他基本能讀懂。

    他順著折多河來到上游處的一座寺廟,隱約聽到寺廟裡傳來陣陣密集的鼓和鈸的敲擊聲,土爾吉抬頭看看天色,確信此刻一定有什麼特殊的活動,因為這個時候原本是喇嘛們喝茶休息的時候。他在極度的沮喪中突然興奮起來,因為自己太熟悉這個聲音了,便加快步伐朝寺廟走去。

    寺廟大門口的階梯上擠滿了進進出出的人。與絨布寺不一樣的地方是絨布寺進進出出的幾乎清一色是穿藏袍的藏人,而在康定的寺廟裡除了穿藏袍的藏人外,還有許多穿漢裝的人,服裝不一樣了,走路的姿勢就有所不一樣,他感到既新鮮又有些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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