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上飛在跑過一片全是碎石的積石山路後迅速向右折,很快進入到土質鬆軟的森林裡,穿過森林便來到曠達的沼澤地邊緣。它像早就熟悉這裡的路一樣,一個勁地飛奔,土爾吉手裡的韁繩幾乎成為一個擺設。雪上飛足足跑了一個時辰,它的腳力遠遠超出普通馬匹的力量。跑入地勢較為平坦的河谷地帶時,天空逐漸開始晴朗,夕陽的餘暉依舊強勁。
疾馳引來的疾風從鼻腔和嘴巴灌入,極大地影響了土爾吉的正常呼吸,是飛奔帶來的前所未有的刺激。習慣了在寺院緩慢節奏中生活的土爾吉,虛榮心驅使他特別愛模仿高僧大德一舉手一投足的優雅姿態,就像在大殿和護法殿裡的壁畫或是塑造的神像,超脫而優雅。那時,他一整天的生活就是在一個慢字中度過的,此刻,九年來從未體驗過的箭一般的速度,所帶來的慌亂、刺激、興奮、困惑在心裡交織成未來的圖景。
當雪上飛脖頸上飄逸的馬鬃和臀尾飄浮的馬尾連同著土爾吉在夕陽中的投影一同跑進一個村舍後,他感到被顛簸得接近散架的身體有了某種安全感,「這一定就是貢布說的措拉村了。」他猜想。進入半農半牧區莊房娃的農舍,三四家、八九家或是更多的人家相隔一段距離地聚居在一起。
雪上飛速度逐漸放慢下來,來到一戶三面都有木樁和石砌的矮牆的農舍後便徑直小跑到院中央,顯然它很熟悉這戶人家。站住後不停地噴鼻息,腹部急促地收放著,它累了。土爾吉看著這棟石砌的兩樓一底的房舍,大門緊閉著,一把銅製的藏鎖掛在雙扇門的中央,很顯然主人不在家。就在他欲翻身下馬之際,從三個不同的方向突然竄出三條嘴裡發出甕聲甕氣狂吠的獒犬,拴狗的鐵鏈發出嘩啦啦與地摩擦的聲音,急促的聲音一聽就知道三隻獒犬有多麼強悍和兇猛,這是主人外出留守的看門狗。
牛犢般的獒犬突然竄出,使土爾吉全身感到針刺般冰涼,身體有一種突然被掏空和失重的感覺,他閉上眼睛屏住呼吸等待著撕咬,心想,「完蛋了,餵狗吧。」一層汗珠浸濕了身體。等待中他勇敢地睜開眼睛,此刻,他、雪上飛、三隻獒犬互相對視著,「三寶護佑,它們居然沒有下口。」他本能地從馬鐙裡抽出雙腳,盡量前傾身體,形成一個跪伏的姿勢,暗自慶幸,「這樣一來腿保住了。」在進絨布寺之前,他親眼目睹過獒犬咬死一頭牛的場面,至今還記得那頭獒犬將犛牛撒尿的器官連同****撕扯開來的情形,以及獒犬帶血的嘴上掛著的肉渣。那情景使他渾身浸出的冷汗浸濕了衣衫,一種透心的冷傳遍全身。
他和雪上飛同三隻獒犬僵持著,他奇怪地問自己,「怎麼不攻擊我呢?」靜靜的院子裡除了飛來飛去的蒼蠅外,唯有臨近傍晚吹來的風把院子前草垛架上晾曬的干青草吹得刷刷作響。風吹草動的聲音預示著某種充滿血腥的前兆,要等主人回來解圍只是一個奢望。
半炷香的時間,土爾吉受到的驚嚇逐漸轉化為煎熬,他跪伏在馬背上的姿勢快要堅持不住了,貼在馬背上完全靠大腿支撐整個身體,時間一長大腿和小腿的肌肉酸脹得難以忍受,逐漸哆嗦起來。哆嗦是有傳染性的,他將哆嗦傳遞給了雪上飛,它也開始哆嗦起來,「不行,它只要膽怯開跑的話,我們都完蛋了,必須安慰雪上飛。」於是,他努力騰出一隻手來,偷偷貼著雪上飛的頸椎骨輕輕地滑動,就像撫摸貢覺措那樣。這一撫慰還果真有效,雪上飛乖巧地彎過馬頭朝他點點,似乎在理解中回應他的想法,像白塔一樣穩穩地立在原地。
「果真是一匹通人性的好馬。」他大喜,但雙腿哆嗦的頻率開始逐漸加快,他緊咬牙關支撐著,整個腮幫都疼痛了,心在說,「無論如何都堅持不下去了,只好忍痛把自己的腿拿去餵狗了。」此時此刻,他真想像孩子一樣肆無忌憚地大哭起來。
幸好這一令人笑掉大牙的場面沒有別人看見,「真丟臉,這樣熬下去遲早會成為它們的肉。」煎熬中他轉過頭看了看馬頭正前方的一隻獒犬,它將頭高高地抬起打量著他,再轉過頭看了看左側的毛色黃黑相間的獒犬,它的眼神充滿了伺機進攻的殺氣,似乎只要他或雪上飛一有風吹草動,它就會立即撲上來。「接下來就意味著鋒利的犬牙將分別將自己的頭、手、腳等不同部位的器官裝進它們的肚子裡。」他想著被它們分食時的場面——被撕開、肉和骨還被筋連在一起、狗嘴邊浸滿了他的血、狗翻捲著舌頭吞下他的心和肺……
一觸即發的撕咬前土爾吉慶幸自己目前的身體還完好無損,他尷尬地笑了笑,對眼前純黑色的獒犬細聲細氣地問:「嗨,好兄弟,你們想幹什麼?」趁獒犬聽見他細聲低語說話時試著把朝後勾起的腿慢慢伸直,並重複問:「嗨嗨,好兄弟,你們,你們想幹什麼?」
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無比乖巧的討好聲竟起到了「和平共處」的神奇效果,後來在每次重複這句話的結尾時他都用口哨輕輕地吹出一曲短暫、動情、優美的《杜鵑六聲曲》。此曲是格薩爾王的王后珠姆的專用唱段,用口哨吹出輕柔的旋律十分迷人。
這輕聲柔氣、和風細雨的哨聲鑽進狗的耳鼓膜後產生了更為奇特的效果,它們似乎明白了點什麼,特別是右腿側邊一隻棕色的獒犬變得乖巧起來,嘴裡發出嗚嗚嗚的低鳴聲,並伸直前爪做了一個近乎於人類伸懶腰的姿勢開始向土爾吉搖尾巴。
「好兄弟們,看來還是珠姆王妃能讓你們乖巧起來,如果你們喜歡聽口哨的話,我就吹這首曲子給你們聽好了。只要大家都相安無事,你們想聽我吹多久就吹多久。」他朝棕色的獒犬重複著《杜鵑六聲曲》,趁棕色獒犬朝他搖尾巴的同時他放直了另一隻酸脹的腿。
「菩薩保佑。」他將酸脹哆嗦的腿試著偷偷伸直慢慢踏入馬鐙,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第一次體會到巨大的壓力得到緩解後呼吸是如此的舒服,像是某一次聽大活佛講經憋足了尿液不敢擅自離開時的那種煎熬,爾後獲得「一瀉千里」的快暢之感;又像是一個蹲大牢的罪犯離開監獄後倍感獲得自由的輕鬆。此刻,巧妙的獲勝充滿了不曾有過的幸福,那種過癮,那是在與要命的獒犬鬥智鬥勇中獲得的某種忘掉所有煩惱的幸福。
當幸福的快感正在體內蔓延開來的時候,棕色獒犬朝他搖尾示好引來了另外一旁的黃黑色獒犬被冷落的不滿,它嗡嗡嗡地發出吼叫聲,將套在脖子上的鐵鏈拉扯得嘩嘩嘩地響。他知道得罪任何一隻狗都會招來不幸,他迅即轉過頭朝它輕聲輕氣地吹口哨,哨聲立刻引來它的歡娛,獒犬隨即停止了叫聲,同樣地朝他搖起示好的尾巴,嘴裡發出嗚嗚嗚地低鳴。
他就像個一胎生了三個孩子的「母親」,剛剛餵飽了老大正準備喂老二的時候,老三的哭叫聲驟然響起。果不其然,他吹給黃黑色獒犬的哨聲又引來了純黑色獒犬的不滿,它吼叫起來,兩隻前爪懸在空中抓刨著,「好了好了,吹給你聽。」立即回頭用同樣溫柔的哨聲來討好來勢兇猛的對手。隨後哨音和三種嗚嗚嗚的叫聲混合在一起上演著人獸四重奏……
兩炷香的時間過去了,雖然土爾吉酸脹的腿不再酸脹,但新的痛苦更讓他負重不堪,口乾舌燥的他再也吹不出溫柔的哨音了。他的嘴裡就像塞進了乾燥的糌粑面,忍受著得不到茶水滋潤的那種乾澀的熬煎。乾裂的嘴唇起泡了,雖然哨音減弱了,但仍然不能減弱吹口哨的姿態,反而還得加強,在發聲的同時高高地揚揚脖子,向惡犬們表示正吹得賣力呀。
天色漸漸地黯淡下來,遺憾的是,除了三隻狗調侃他的嚇唬聲此起彼伏外,四周仍然死一般寂靜,「你們家的人莫非都死絕了。」他絕望地問那三隻狗。
狗們的興趣顯然在口哨聲裡,它們除了完成主人交辦的看門使命外,還意外地收穫了陌生人的哨音所帶來的樂趣,它們沉浸在歡娛之中。然而,獒犬所獲得的樂趣對於他而言是一種「屋漏又遭連夜雨」式的委屈和心酸,他所面臨的一切都像是命中注定的那樣,無法預知和更改。漢地那句「落毛的鳳凰不如雞」的諺語此時被他改寫為「落魄的人不如狗」。
當獒犬們不厭其煩地同他玩著擊鼓傳花似的遊戲時,土爾吉的嘴唇已經腫脹得高高凸起,同時泛起一層乾澀的白膜,白膜上有的地方還出現了血泡。漸漸地,遠處的山巒和近處的樹木、房舍都因天色漸晚而變得模糊起來,滿腔的心酸和委屈也隨著模糊的物景而變得越發清晰,用口哨來討好獒犬的舉動引出的悲哀加上處境的孤寂令他痛不欲生,鼻腔深處慢慢向鼻尖傳遞出一種錐刺般的痛感。他本能地用手捏住鼻樑想阻斷這種痛感的傳遞,但無濟於事。當這種刺痛到額頭時,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哭最先是從身體的顫抖開始的,接下來才是淚水順著臉頰洪水般滾滾而下,他的耳朵第一次聽見自己從心裡哭泣出來的聲音。
哭聲代替了哨聲,狗們的神態似乎有些異樣,心隨情動的哭沒有人來勸阻,也沒有人來圍觀,更沒有人在背地說長道短,土爾吉哭得無所顧忌,甚至感覺到在哭泣的深處隱約夾雜著難以名狀的快感,「你在幹什麼啊土爾吉?怎麼了?」望著掛在二樓曬台上被風吹得噗噗作響的經幡他問自己,「難道愛一個女人會招來如此這般的罪孽嗎?貢覺措,你要知道,我為了愛你,在被寺廟逐出之後連狗都要欺負我這個扎洛啊!如果不是那些舌頭像河流一樣長的好事之徒,我依然在寺廟大殿裡朗朗地誦經,依然還是那樣深情地愛著你。」淚水伴隨著神志有些恍惚的他開始向無邊的寧靜傾訴自己的感歎和不幸,「看來自己落到如此境地,是命定的吧,人的一生必須有一個最終的認定,要麼做喇嘛,要麼做俗人,不能含混不清。不能年初在喊不能殺生,年底在叫牛肉拿來,不能撒尿擤鼻涕兩頭抓住,這樣必將受到上天的嚴懲。」
在眼球隔著淚水引起模糊的視線裡,土爾吉忽然感到很奇特,獒犬們竟十分乖巧地一聲不吭,像是感應到了他的不幸,昂起頭不再發出恐嚇的嗥叫,那一副副滑稽的面孔使他破涕為笑。
獒犬在這個時刻的平靜就是對他最大的安慰。從它們的舉止可以判斷,他剛才對自己說的話是發出了聲音的,如果沒有聲音,這些畜生是不能領會的,誰都知道狗是最通人性的。當他埋下頭去看雪上飛時,一滴淚水滑向鼻尖並久久地懸吊在上面並不墜落,似乎是特意充當了平息痛苦的「使者」,把鼻尖上堆積的因委屈和悲哀帶來的酸脹感統統吸盡了。
雪上飛看上去也適應了當下的環境,身體不再顫抖了,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時不時地抖動幾下尾巴,透出一種較為輕鬆的狀態。就在土爾吉抓住袖口去揩擦鼻尖上的淚珠時,三隻獒犬齊刷刷地轉向院門口的方向發出溫和的叫聲,一個勁地搖擺豎立起的尾巴,土爾吉從它們突然轉變注意力的姿態判斷,「一定是主人回來了。」
暗藍色的深處傳來隱隱約約的說話聲和馬蹄踏在石頭上的碰撞聲,土爾吉豎起耳朵仔細地聆聽,但身子仍然保持原有的姿勢,以免招來獒犬的突然襲擊。漸漸增大的聲音好像是一男一女在對話。一會兒之後對話聲越來越清晰,果然是一男一女,他從對話中聽出是女的在邀男的今天晚上就留宿在他們家;男的回答說他還有一個同伴,兩人約定在村子裡見面,還說他的朋友可能早都該到達這裡了,還說他首先要找到他的朋友才能決定住不住下來。
「一定是貢布來了。」如釋重負的輕鬆差點使土爾吉從馬背上落下來,他扭過身子將臉正對院門,此時的獒犬們對他隨意改變姿勢已經不在意了,而是舞動著尾巴,歡快的叫聲越來越響。貢布牽著一匹馬率先闖入土爾吉的視線,後面跟著一個年輕婦女,她背著一個比她的身軀大兩圈的尖屁股形狀的背兜,背兜裡裝滿了元根,後面跟著一個十來歲的赤足小姑娘。
「貢布,貢布,我在這兒呢。嗨,我在這兒呢。」他的喊聲像情人一樣充滿了親切。
齊腰高的石牆後面貢布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便停下來踮起腳朝院內看,但石牆上密不透風的荊棘叢遮擋了他的視線,他急匆匆地左顧右盼,樣子十分滑稽。
婦女卻在荊棘的細密縫隙裡看見了院子裡的人,「嗨,」婦女摀住嘴巴咯咯地大笑起來,她顯然是在笑貢布墊腳仰脖東張西望的滑稽樣子。看見阿媽笑得那樣開心,緊隨其後的小女孩也隨著大人傳染給她的笑咯咯咯地大笑起來,小女孩笑得把頭縮在脖子裡,肩胛骨不停地抖動,童真的笑聲清甜而尖利,可愛極了。
貢布被母女倆的笑聲感染了,他後來告訴土爾吉,「這些村子除了馱腳娃路過外,很少有陌生人來的。因此,外來人的行為舉止稍有與他們不同之處,立刻會引來他們驚詫的笑聲。」
在同女兒開心的笑聲中少婦突然意識到有外人,便收斂了頃刻間旁若無人的爽朗,連忙吐出舌頭責備自己「放肆」了,但仍然收不住笑地對貢布說:「貢布兄弟,別找了,叫你的人在我們家的院子裡哩。」隨後她大聲呵斥獒犬要它們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