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 第23章 生在額頭的皺紋無法擦掉 (1)
    土爾吉被打得昏昏沉沉地由一群小扎巴抓住手腳拎出護法殿。

    雜亂的步伐聲驚動了護法殿外的好事者,有人高聲喊道:「快看啊,挨鞭子的土爾吉出來了,下賤的扎洛出來了,快看啊,挨鞭子……」喊聲立刻引來寺院內的空前騷動,眾人聽到喊聲就如草地上急速刮起的旋風立刻朝護法殿聚攏,所有人都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他們。

    毫無疑問,這件醜聞將很快像插上翅膀一樣迅速地傳到熊朵草原的每一個角落,從此,絨布寺的扎巴土爾吉被貶為扎洛的故事將被風夾帶著雨形成口史滲透到部落最灰色的記憶裡。

    正殿樓頂上的喇嘛聞訊後吹響了驅魔的脛骨法號,伴隨著法號的聲浪,樓頂上戴著仁噶(五角帽)驅鬼帽的喇嘛擊響了大手鼓,巨大的擊鼓聲震耳欲聾,試圖借助脛骨法號和大手鼓的神力來詛咒背離教規的邪惡。

    尖銳的號聲和巨大的鼓聲直入耳膜和胸膛,不少膽小的婦女、老人和孩子被這一突如其來的喧囂弄得不知所措,有的迅速站在原地埋下頭用嘴唇貼在雙手合十的接縫處,嘴裡不停地念嘛呢;有的聞聲便躲在四合院巨大的廊柱間,露出半邊臉偷偷窺看眼前發生的一切。運用鼓號所渲染起來的神秘氣氛,吸引了密密麻麻的中青年牧民前推後擁地聚集在護法殿周圍,其場面不亞於迎接大活佛的到來。

    寬敞的院子裡瀰漫著降神驅鬼的濃濃煙霧,試圖用煙霧請眾神息怒,也試圖通過香雪芭的煙霧來驅散因土爾吉帶來的淫邪之氣。濃烈刺鼻的煙霧讓咽喉病者和肺部有病的老年人不時傳來咳喘聲。穿絳紅色袈裟的喇嘛和穿藏袍的信眾像雨前低飛的燕子在灰白色的煙霧中穿來穿去,時隱時現,濃密煙霧瀰漫出驅鬼儀式上某種按部就班的氣息。

    刺鼻的煙味躥入土爾吉的鼻腔和喉頭將他嗆醒,急促地咳嗽引來額頭傷口的一陣劇痛。他感到像有無數根針在錐刺一樣,做夢似的感覺身體除了頭以外完全飄浮在空氣裡,隱約看見許多年輕的小扎巴和黑頭藏人正用蔑視的眼睛看著自己,有的人還使勁擠到前面來朝他吐唾沫,唾沫和額頭流出的鮮血很快凝結在一起。

    疼痛持續著,似夢非夢裡,土爾吉首先感到自己是倒著看見護法殿天花板上醒目的紅黃藍組成的壇城;旋轉著的壇城過後迎面而來的是大殿的白牆,白牆的菱角線上部是大殿的翹翅廊簷,還有廊簷上掛著的風鈴,最左手邊那個風鈴是兩年前更換牛皮繩時由他親自掛上去的,掛的時候他特意在風鈴的頂端繫了一根宋柯。那時他想這樣做會得到格外的加持;當風鈴在視線中漸漸遠去時,迎面而來的是二樓郎加喇嘛和生更喇嘛的扎空間的廊柱,特別顯眼的是繫在廊柱間的一根黑白相間的牛毛花繩在視線裡快速閃過;從這些熟悉的景物的快速變換中,他就是閉上眼睛都能感覺到自己正被移向絨布寺的廟門。他傷感而無奈地閉上眼睛,一副藍地金邊的門匾在他的記憶裡出現,上面有第五世大司徒俄加親自手書的題詞——光明殿;他晃動的身體明顯感到快要倒立著下樓梯了,此時,身體裡的血液猛烈地倒灌進腦部,沉重的擠壓感使土爾吉感到頭顱快要炸開了,額頭上的傷口再次劇痛起來,劇痛中他彷彿覺得自己進入了六道輪迴圖描述的最底層。巨大的侮辱和失落的恐懼彙集在血液裡一起湧入腦部,這壓力超過了他的承受力,他再次昏厥過去,爾後的事竟全然不知。

    土爾吉被丟棄在絨布寺高牆外一條乾涸的水溝裡,整個午後直到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都沒有人來答理,他像一隻無助的野狗趴在那裡。

    溝裡七零八落的亂石間,零零散散地散落著或新鮮或陳舊的牛糞、馬糞、狗糞,還有流淌著的人的尿液和隨處尿跡斑斑的痕跡。這是牛群常常光顧的地方,犛牛為了補充鹽分,常常三五頭散落在這溝裡舔舐浸潤著尿液的泥土,於是干溝的牆角下被牛用嘴拱出許多小坑,整個溝裡瀰漫著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排泄物味道,乾涸的水溝自然也就成為蒼蠅們的樂園。

    嚶嚶嗡嗡的蒼蠅正成群結隊的在舔舐它們最最喜愛的血跡,牆角邊的幾隻流浪狗聞到血腥味後也來湊熱鬧。狗群最初小心翼翼地夾起尾巴與他的身體保持一定的距離轉來轉去,直到認為趴在地上的人完全不能動彈後,遂分工似的在土爾吉暴露著的身體各部位遊蕩。

    就在流浪狗濕滑的舌面舔到他的額頭時,被驚擾的蒼蠅群一溜煙打著旋嗡地飛離額頭,盤旋在他的頭頂上空伺機而動,被血腥味逗引得十分亢奮的狗不時地站立或騰空去驅趕蒼蠅。

    蒼蠅群和流浪狗互不相讓地爭鬥在一起,土爾吉被狗吠聲和蒼蠅群的嚶嗡聲吵醒,側臉伏在溝裡,厭惡地抬手驅趕狗和蒼蠅,但稍為用力屁股上的傷就火辣辣地疼痛。他將埋在泥土上的臉慢慢地移到一個較為乾淨的石板上,心想,「傷到這個程度要想站起來回家是不可能了,只有等死了,就這樣等等吧。」無助而傷感的淚水奔湧出來。

    蒼蠅嗡嗡嗡地轟鳴聲再次向他襲來,一群身體發出綠光的大蒼蠅肆無忌憚地飛來停在他的臉上,用帶有毛刺的黑腿在他臉上的血漬上爬來爬去,那是令人厭惡的蒼蠅最喜愛的味道。他無可奈何地忍受著,任隨蒼蠅們的狂歡。

    時間像一個步履蹣跚的老人緩慢地走著。土爾吉試圖用吹氣來驅趕正在嘴角邊爬來爬去的蒼蠅,但力度完全不足以威脅那些敏感的蒼蠅。他忍受著,悲哀再次襲來,意識再次模糊。模糊中閃出一片茫茫的白色世界,他想,那些敏感的蒼蠅都如此地肆無忌憚,他明白自己快要死了,淚水堵塞在淚囊裡無法像一個活人那樣正常流出,極像《度亡經》裡描繪的死亡過程裡的中陰階段。

    進入這個階段,他感到輕飄飄的身體前出現一個通道,形狀與跟師父一道去替死者超度時師父口裡所念的那個通道完全一致,老達傑的聲音從通道的深處傳來,「不要害怕,迎著白光向前走……」逐漸地通道變得寬敞起來,呈現出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雪地裡一隻找不到食物的貝母雞耷拉著深藍色的頭,脖頸上紅銅色漂亮的羽毛已失去光澤,那雙無助的眼神鬆弛、怠倦,似乎正在等待死亡的降臨。令土爾吉意想不到的是貝母雞居然開口對他說:「慈悲的土爾吉小喇嘛,還記得兩年前的那個隆冬不?那是滴水成冰的日子,如果不是你搭救了我,我就不能活過那個冬季,在距絨布寺不遠的小河溝邊,你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奄奄一息的我回到你的扎空,那一個冬季,你用從你口裡省下的糌粑救活了我呀。此時,你的眼神就如你搭救我時你看到我的眼神一樣——無助、無奈。眼下,我要做的就是以德報德。」話後貝母雞扇動著羽翅飛去。

    貝母雞的訴說如此清晰地出現也許就是某種神諭,土爾吉努力回身朝它飛去的方向看了看,白色的世界由此消失了,那個越走越寬的通道消失了,老達傑的熟悉的聲音消失了。土爾吉問自己:「未必我還沒有死去?未必是那只我救過的貝母雞引領我回到了陽間,我是一個回陽人嗎?難道我在陽間的緣分還未盡?」

    快要落山的太陽光斜照在絨布寺的金頂,金黃色的反光強烈地反射到土爾吉眼裡,他的意識漸漸恢復過來。明晃晃的反射光中,一張模糊的女人臉映入眼底,同時隱約聽見一個沙啞的老太婆的聲音在說:「三寶護佑,菩薩,終於醒了,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模糊的六字真言時斷時續地在耳邊迴盪。一會兒女人模糊的輪廓出現在他眼前,手裡的轉經筒頂端繫著的皮繩結正勻速地旋轉著。老太婆的出現使他不再有無助的感覺,而有一種從馬背上墜落時突然抱住了馬脖子時的幸運感。他辨認出眼前的老人就是常年在絨布寺外牆轉棟柯的孤老阿婆阿充。阿充的出現或許中斷了貝母雞的神授,但老阿婆的出現又像是同貝母雞商量過一樣,她或許就是替貝母雞傳話來的。老阿婆清瘦的臉上無數道皺紋均勻地密佈在額頭間、面頰上,老人不停地用嘴唇抿一抿唯一的那顆門牙,瞧著土爾吉流露出充滿悲憫的笑容。

    「阿充啦,你是不是那只我救過的貝母雞?」土爾吉帶著疑問吃力地問她。

    「什麼貝母雞?」老阿充笑瞇瞇地反問道,隨後用突然開竅的眼神玩笑式地對他說:「對啊,是你救過我啊,我就是那只貝母雞的轉世啊。」老阿充邊說邊揮動掛著念珠的手驅趕盤旋在他頭頂的蒼蠅,慈祥的臉上露出了善意的深知謎底般詭秘的笑。

    「阿依(阿婆),我想喝水。」

    「好,你歇歇,我就去給你找水來。」老阿充說著撐住一塊石頭吃力地站起身來,在緩慢地伸直腰後,搖著手裡的轉經筒步履蹣跚地朝不遠處的小河溝走去。

    這位衣衫破爛與土爾吉無親無故風吹即倒的老人是為他而去的,蹣跚行進的步態透出女性水一般的柔忍和慈悲為懷的發心,人性的善良多時被忽略了。老阿充一瘸一拐消失在他的視線裡,卻引來鼻腔刺痛的酸脹感,那一刻止不住的淚水撲簌簌地在臉上橫淌豎流,滾動的眼淚帶動記憶流嚮往昔,阿充——這位虔誠的佛教徒被他的目光長期忽略了。

    九年間老阿充的面容和身影在土爾吉的記憶裡源源跳出,這張被他忽略的面孔,在春季某一個早晨在寺廟旁的白塔前見過。那佝僂著的身軀看見喇嘛後自然埋得更低了,那是神為女人設計的高度,像印經院為印製經書而事先刻好的模板一樣,模板一旦形成,它就無可更改了。規矩告訴女人們,她們的形態必須是這樣的;這張被他忽略的面孔,在夏季的傾盆大雨的某一天無意中闖入他的視線,她的身體被雨水淋透了,額際上的頭髮被雨水淋濕後一綹一綹黏在滿是皺紋的額頭上,但絲毫沒有阻止老人在大殿的門口完成磕等身長頭的功課;這張被他視而不見的面孔,曾經在秋季的某一個清晨偶然在視線裡轉瞬即逝,那是她佝僂著身體懷裡揣著好心人施捨的自己捨不得吃的酥油來到寺院,給供佛的銅燈添油,看見他後用那僅有一顆門牙的嘴,衝著土爾吉笑得格外地開心;這張被他忽略的視而不見的面孔,在寒風瑟瑟的冬季,在那出氣都能看見蒸汽的某一個午後再次出現時,老阿充已經順時針圍繞寺院整整轉了一百零八圈……

    土爾吉趴著審視自己的從前,悔恨和感激像兩根纏繞大樹的籐條互不相讓地瘋長著。就是這位過去自己視而不見的老阿婆,在自己昏迷的時候,沒有嫌棄自己是一個被人瞧不起的扎洛,而是用悲憫情懷守護著自己,悔恨和感激同時告訴他,「來守護自己的不是過去的朋友,不是親戚,更不是熟人,為自己去找水的不是情人,而是一個素不相識的老阿婆,慚愧啊!慚愧!看來,過去自己認為好的並非都好,不好的並非都不好。」他閉上雙眼任隨淚水橫流,任隨蒼蠅流浪狗肆虐,任隨一切意外的傷害來作踐自己,任隨任何外力將自己粉碎。

    恰恰這一想法滋生後的某一個瞬間,在一種無所顧忌、充分放縱自己的心境下反而使自己輕鬆起來,輕鬆中他認識到自己無非就是別人可以視而不見的一堆屎、一塊頑石罷了。當放下所有的面子後,精神的壓力、肉體的痛感頓時化為烏有。輕鬆的心境使自己產生了就這樣靜靜地臥伏在這裡的想法(死活都不重要了),他心想,從前是把面子放在臉上,而今是徹底把面子放在屁股底下了。他完全將自己視為一文不值的泥土、草木、沙石、狗屎、牛屎之類的賤物,所謂的尊嚴、面子那是跟雲端的彩虹沒有兩樣的奇幻虛空而已,尊嚴、面子,土爾吉從此跟這些說再見了!沒等到阿充婆婆的水來,他就在痛定後的超脫中疲憊地睡去。

    也不知道在乾涸的溝裡睡了多長的時間,土爾吉醒來後發現自己像馬褡一樣被橫放著趴在馬背上。他艱難地睜開眼睛看見,一隻離家時熟悉的馬鐙掛在馬肚子的側面有節奏地晃動著,「這不是我用皮繩繞邊的馬鐙嗎?」他從馬鐙上纏繞的褪色的紅藍相間的布條上一眼就認出這是阿爸繞登秋秋的大青馬,看見馬鐙猶如看見家一樣,「一定是阿爸領我回家了!」他欣慰地告訴自己。記憶的片段雪片一樣聚在一起——布條是自己親手繞纏的,為了纏得結實些,自己特意在其間混紮了細的牛皮繩,萬萬沒有料到馬蹬上的這些飾物竟如此完整。

    一路顛簸使腫脹的額頭像綴著沙袋一樣疼痛。恍惚中土爾吉看見馬蹄在草地上像是倒著在行走,被陽光長時間照射著的他趴在馬背上的投影在草地上勻速移動著,同草地上的小路一起慢慢地向後移動,絨布寺離他們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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