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陣嗩吶聲掠過草尖逐漸變得響亮起來,這召喚讓宋縣長和劉團長隨著牛麥土司邀請的手勢走下草坡。
尼瑪活佛的坐騎來到桑煙燃放的地方,便由牽馬人向馬發出了停下的指令,活佛用雙手緊緊把握住包金馬鞍的鞍韉,一隻腳踏住的馬鐙下側剛好擺放著裝有青稞的口袋,那是特意為他準備好的下馬凳。馬還未站定牛麥的管家就彎著腰小跑過去親自牽住馬韁繩,用那超大的厚嘴唇對著馬頭像給心愛的情人親熱一樣,發出奪奪奪要馬停下來的輕聲細氣。
馬剛站定,尼瑪活佛的侍從們便擁在馬的兩側,紛紛抬起雙手像去擁抱活佛一樣,一位貼身侍從在馬的一側小心翼翼地抬起活佛的一條腿繞過馬鞍,其餘的七八隻手便扶住活佛的腰和背盡量保持他身體的平衡,風度意味著尊嚴,這樣一來活佛便側坐在馬鞍上。接著另外一名貼身侍從伸手接住尼瑪活佛的一隻手,活佛借力伸出一隻穿著嶄新的翹鼻康靴的腳順勢踏在青稞袋上,活佛下馬的姿勢如此的優雅,保持了神在俗界的高雅姿態。
在一旁的劉團長看著尼瑪活佛碩大的耳朵,不禁想起家鄉樂山大佛的耳朵,「難道當活佛的都有一副大耳朵不成?」試問中劉團長自己便下意識地用手去摸摸自己的耳朵。
牛麥土司滿臉堆笑地迎上前輕聲對活佛說道:「歡迎尼瑪仁波切的到來。」然後將頭貼近活佛的耳根對活佛說了只有活佛才聽得見的話。
目慈眉善的尼瑪活佛在聽完牛麥的話後,面容和善地向宋縣長和劉團長走來。經過牛麥土司的一番介紹,雙方都有禮有節地互相問好,互贈了哈達。劉團長在與尼瑪活佛僅一臂之距時仔細觀察了活佛的面容,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知天命的年齡段,活佛的肌膚竟然像孩子一般嬌嫩,在他臉上幾乎看不到在這個年齡早該出現的皺紋。活佛還非常時尚地伸出手來同他和宋縣長握了手,而不是合掌向他們致意,看來蔣委員長提出的新生活運動也傳遞到了活佛這裡。「神奇,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果真神奇!」劉團長在心裡暗自讚歎,「要是自己的二房在這幾年間能像活佛那樣能保持肌膚的水靈就好了。」
尼瑪活佛坐在厚厚的卡墊上,等待卓科部落和龍燈部落選派的頭人前來商調鬥毆一事。
「卓科部落的歐朱巴頭人和龍燈部落的占堆頭人來了嗎?」牛麥土司朝圍得水洩不通的人叢望去,大聲問道。
「來了。」歐朱巴和占堆答道,他倆的身後分別跟著貢布和發令員嘎多。出於對活佛的敬畏,貢布將自己的頭埋得很低,但他對剛才發生的事並不感到羞愧和害怕,反而想直接到活佛面前陳述自己的理由,告訴活佛是發令員嘎多包庇親戚尼麥。想到此,他瞪眼看了看一旁被打得鼻青臉腫滿臉血污的嘎多,「哼!你小子像雪豬一樣鑽得快,被我一拳頭打中鼻子後不知躲到哪裡去了?但遲早我要把你殺了。」貢布越想越氣,恨不得立刻衝過去掐死辦事不公的嘎多。
嘎多也偷眼看了看貢布,心裡非常清楚即使是活佛出面調解了此事,但貢布這小子還是一定不會輕易放過他的,貢布的仗義和為人在整個麥塘草原是有口皆碑的。一想到這裡,嘎多的身體有些發軟,他用討好的眼神地衝著貢布笑了笑,但貢布卻沒有看見,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一個極好的和解機會,從心裡發出的冰涼頓時傳遍全身。
經過兩個部落的頭人時間不多的陳訴和爭議,尼瑪活佛發話了:「今天有這麼多人參與鬥毆,居然沒有死人,這是不幸中的萬幸。依我看,是今晨拉雅神山出現的奇異彩虹神奇地阻隔了死亡,我們得感謝三寶的護佑。」活佛的話說到此有意停頓下來,他將深邃的目光投放在拉雅神山的山頂,久久沒有收回。
這時,整個麥塘草原空前的寧靜,彷彿蚊子飛過天空都沒有扇動翅膀,而是憑借氣流滑翔而過。寧靜給了所有圍觀的牧人長時間的等待,活佛接著說:「今天當著兩位客人的面,我要生點氣,俗話說,僧界是不管俗界事的,明明有堂堂縣長和團長在這裡,卓科和龍燈的人還大打出手,失禮啊。」
活佛在說這話的同時,雙眼依舊看著遠方,這給獲得面子的兩位官員的心裡帶來某種安慰,同時也帶來某種遺憾。這話既有上師的口吻,也有代表兩個部落的歉意,劉團長和宋縣長不約而同地抱拳拱手向尼瑪活佛致意,但活佛的目光依舊停留在拉雅神山頂端的雲霧深處。
「看來,今日發生的事,各位執意要我了斷的話,」活佛將話停住,用意很顯然是向一文一武的官員證明眼下發生的棘手事件只有自己才能了斷。短暫的停頓後,活佛慢慢收回投向遠處的目光,用問詢的口吻看了看各位,劉團長和宋縣長感受到了活佛的目光掠過他們,但目光並沒有停留在他們的視線中,而是將目光落在與牛麥土司的對視中。
牛麥土司游離的目光顯然沒有及時領悟活佛的眼神,他尷尬地從他那胖乎乎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輕聲說道:「那是,那是。」答非所問的應承使自己的聲音細得只有旁邊的少數人聽得見。
活佛的眼神顯然不在意牛麥土司的回答,而是輕巧地抬起自己那粗壯的胖手做了一個蘭花指的手勢,用拇指和中指捏住厚厚的耳垂揉了揉,不知是耳垂癢還是在擺譜,姿態優雅得像觀音。然後用那底氣十足的胸音清了清嗓子,那厚重的低音傳得很遠,像放出去的巨大的風箏,沉重而平穩,繼續說:「諺語說得好,虎豹為爭面子會搗毀黃鼠狼母子的窩。我看,下來後兩個部落的頭人要好好管管自己的部落,貢布或嘎多像虎豹那樣爭面子,傷及的不僅是自己,還有兩個部落的和氣。」
聽見活佛如此言重的語氣,貢布感到身體像突然壓來的磐石一樣沉重,心想,「如果不是這個魔鬼一樣的嘎多耍奸的話,自己部落的人就不會這樣賣命地用拳頭來表達對耍奸人的憤怒。看來,自己做的事,應該由自己的身體來承擔,前輩們常說康巴男人是寧肯折斷骨頭而不肯毀壞名譽的,我一定要殺了那小子。」想法一出,他明顯感到自己的血液正一股股從心臟湧向頭頂,再由頭頂湧向腮幫,上下牙齒緊緊地咬在一起,感覺像在最冷的數九寒冬站在原野上撒尿,浸入骨髓的寒噤使脊椎瑟瑟發抖,殺人的想法竄入手心,他捏緊拳頭對自己說:「等活佛大人走後,我就把嘎多殺掉。」
殺人的想法在貢布腦中盤旋,不斷膨脹擴大,直到佔滿了整個頭腦產生出欲爆裂的感覺,別的什麼想法都再也容不下去。殺人的想法使他完全聽不見活佛說了些什麼,只是感到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耳邊混響,等他的注意力再度轉向活佛時聽見活佛最後的收尾語:「麥塘草原的諺語說得好,五根手指皆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依我看,今年的比賽不計名次,等來年再分出高低吧。」
尼瑪活佛的話得到所有鄉的部落頭人們的響應,頓時,活佛的調解在一片哦呀哦呀的讚許聲中結束,他的話猶如有四兩撥千斤的神奇,突然使血腥的草原轉眼間恢復了和平。
圓滿的調停極大地刺激了宋縣長和劉團長,二十分鐘前卓科部落和龍燈部落還以置對方於死地的兇猛肉搏在一起,那殘酷的場面至今還讓人心有餘悸,但僅僅二十分鐘後,兩個鄉相互打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的牧人居然像多年未見的親戚或朋友,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有說有笑地又在一起碰杯喝酒、牽手跳鍋莊。
「奶奶的,怎麼會是這樣啊,怎麼說哭就哭,說笑就笑啊,變得太快了呀!打雷下雨出太陽全在一塊兒了?」劉團長看著宋縣長困惑得一臉的愁容,兩人頃刻間如夢初醒,嗖的一下子又突然懵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像仍然在夢裡一樣,藏地在他們的眼中依舊還是像剛來那樣用兩個詞來形容——神秘、夢幻,除了神秘就是夢幻。
「是啊,怎麼說翻臉就翻臉?說和好就和好啊?康巴人真是敢愛敢恨啊。」宋縣長也在納悶,像是在問劉團長又像是在問自己。「是啊,眼前的一切就像在夢境裡一般,我也剛剛才領悟,這恐怕就像我們漢人說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啊,吃糌粑和吃大米的琢磨事情的方式有太多的不一樣。」宋縣長的話帶有前所未有的真誠和領悟。
「哈哈,有道理,文人就是不一樣啊,什麼事都能道出個原委來。兄台的話讓我想起劉軍長在雅安軍政會上的一席話,軍座說,『在西康工作,地理環境變了,風土人情變了,語言變了,甚至食物結構都變了,這些都可以慢慢地適應。但最難適應和改變的是思維方式,放牛的和種地的思維方式是由遊牧和農耕決定的……』如果照著這一訓導去理解,剛才所發生的一切也就不足為怪了。」劉團長做出一副大徹大悟的神態,但心裡還是有些不快,看看身上這身嶄新的軍服,自認為是吃「軍伙」的,是走遍天下無敵手的軍人,作為拿槍的軍人不能有效地制止這場群毆,反而讓吃齋念佛的搶了風光、搶了面子,心裡本來就窩著一股火。活佛領銜的絳紅色隊伍流雲般走了,卻把佛的善力平靜地留在麥塘草原,這種氣韻暫時遮蔽了起先可怕的血腥場面。急剎車式的平靜難以讓人控制住剎車前的情緒,不安的氣氛的影子還流布在眾人的心裡。
劉團長的醫官手裡拿著一個鍍鉻的鑷子,鑷子上夾著浸有紅紅液體的棉球,用討好的口吻說:「團座,用酒精棉球擦乾淨你嘴角的血漬,同時消消毒。」
「哎喲,輕點,你想痛死我不成?」劉團長提醒醫官的時候突然想起了貢布的快馬,靈機一動,說道:「嗯,想好了,如果得到它,就叫它『飛翅』。」
「團座,我真該死,弄痛你了,」醫官在責備自己的同時不解地問,「什麼是飛翅啊?」
「飛翅就是我想要得到的那匹跑起來像插上翅膀的快馬,當好你的醫官,問這問那的煩不煩啊。」劉團長不耐煩地拿起望遠鏡在人堆與帳篷間尋找雪上飛。
望遠鏡雖然是肉眼的好幫手,但拉近的人或物好像被人為地放大了,因此缺少了肉眼所及的寬闊感,也增加了搜索的時間和難度。劉團長好不容易找到了雪上飛和它的主人,看見貢布同一幫人在激烈地爭論著。當劉團長將這一景象定格的時候,他料定的不安終於在鏡頭中變為現實。
望遠鏡裡,貢布的刀箭一般刺進發令員嘎多腹部,嘎多雙腳一軟身體便跪伏在貢布的身上,貢布拔出刀來,被殺者失去了支撐順勢跪倒在草地上。眾人還沒有回過神來,處在驚魂未定之時,貢布已經縱身躍上馬背扯住韁繩同馬頭一道回望人群,用手中的刀朝人群指指點點,極度誇張的動作明顯地透出凶悍中帶有驚恐和不安,整個賽馬場上血腥和傷感再次交織在一起,趁嘎多的同伴還沒有回過神來,他立馬雙腿緊扣馬肚將拿在手裡的韁繩向後用力地鞭在馬臀上,向遠處小河邊搭帳篷的地方疾馳而去,身後的飛石雨點般朝他投去。雪上飛幫助主人完成了「搶女人」和「殺仇人」的使命,將同主人一道再次浪跡天涯。
「壞事了,那小子果然殺人了。」劉團長的望遠鏡一直追隨著貢布的身影,他有一種預感,就是那匹快要到手的「飛翅」像煮熟的鴨子飛掉了。出乎劉團長意料的場面出現了,他發現望遠鏡的底緣邊框處,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孩子的身影在框緣快速移動。他迅速將焦距集中在女人的臉上,只見抱著小孩的女人沒有哭啼、沒有喊叫,而是使出渾身的力量一路飛奔著朝雪上飛追去,但她哪裡是雪上飛的對手,雪上飛箭一般的疾馳很快消失在視線外,而抱孩子的女人越跑越慢,終於停下了。「那一定是殺人者的妻子,這個殺人者的福氣真好,這個女人抱著他的種在拚命地追隨他,帶著愛在追趕他。」劉團長像是在自言自語地驚歎他所見到的忠貞之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