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 第18章 拉馬到河邊上容易  逼馬喝水就難了 (1)
    馬術技巧賽結束後,喧鬧的人群蜂擁而來看下一個表演——耐力速度賽。意西尼瑪沒有獲得騎術比賽第一名讓貢布十分不悅,而此刻,意西尼瑪就像雪豬鑽入地洞一樣消失在人群裡,不敢來見貢布。這之後貢布一直覺得心裡空空蕩蕩的,一股無名之火在胸膛裡竄來竄去,他甚至有一見到意西尼瑪就痛打他一頓的念頭,「這頭見不得女人的騷騾子……」這話在他的嘴裡重複著。

    波狀起伏的麥塘草原,男女老幼潮水般湧向比賽的起點和終點兩端,歡快的「潮水」一路上響起根嘿嘿和響哨聲,此起彼伏,營造出康東牧人特有的歡快場面。

    起跑線上,所有的騎手都在做起跑前的最後準備。貢布放亮眼光在鼎沸的人叢裡尋找著意西尼瑪的身影,邊找邊嘀咕著罵,「這頭騷騾子一定是心隨漢地女人的影子去了,他太喜歡新鮮女人了。」他從襁褓裡抓了一把燕麥粒餵進雪上飛的嘴裡,聽見雪上飛不緊不慢的咀嚼聲他的心緒似乎安靜了許多,心想,「意西尼瑪領茶包的希望破滅了,這下只好看自己的了。」他把臉輕輕地貼在雪上飛長長的臉上,雪上飛的眼睫毛摩挲在貢布的臉上撓得他癢癢的十分愜意。緊緊貼在馬臉上能清楚地聽到馬咕咕咕地嚼燕麥粒的聲音,雪上飛乖順地左右搖擺著尾巴,並噗噗噗地噴著鼻息,這是它「噴」給主人的愉快信號,貢布知道雪上飛早已鉚足了勁。發令員從眼前晃過,同時發令叫騎手上馬準備。

    貢布隨即脫掉厚藏袍遞給雍金瑪,只留下一件土紅色的襯衫和一條白色燈籠褲,脫掉藏袍大大地減輕了負重。就在脫掉藏袍的一剎那,貢布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吊在右肋下的嘎烏的皮帶突然斷裂了,包銀邊的銅嘎烏重重地落在草地上,「啊麻麻,菩薩,這是最倒霉的預兆。」一股冰涼到骨頭裡的感覺從脊背迅速朝全身擴散,「該死的意西尼瑪,該死的那個要買雪上飛的官,惹得嘎烏如此地不高興。」貢布心裡在祈禱、在詛咒,但不露聲色。

    雍金瑪看見嘎烏掉在地上,立即把臉轉向另一邊,她生怕貢布在關鍵時刻遷怒於自己。

    貢布正欲探身撿嘎烏,一個皮膚黝黑光著上身的小騎手動作麻利地已撿起了嘎烏遞給貢布。

    「卡作!卡作!」貢布在致謝的同時看著這位身體結實的少年騎手,琢磨這孩子不過十一二歲,這個年齡是速度賽最理想的,或許今天這孩子是他最大的對手。他開口問少年:「措瓦崗格熱(哪個部落的)?」問話的同時目光盯在少年脖子上戴著的宋柯(護身護)上,紅色的宋柯已經油黑油黑了。

    小騎手沒有回謝,甚至沒有任何的表情,在遞嘎烏的同時平靜地望著雪上飛的頭,眼神裡帶有幾分羨慕的神態,然後回轉身用左手一把抓住馬脖頸上的鬃毛,右手做出準備抱住脖頸的姿勢,接著雙腳用力一蹬輕巧地躍上馬背。少年輕盈老練的動作絲毫沒有驚動身下的坐騎,坐定後側過臉表情依舊平靜地看著貢布,回答了貢布的問話:「龍燈部落的。」說完便側過臉神情專注地等待發令員的指令。少年騎手老練地沉肩探頭,幾乎是俯身貼至馬背,像一頭欲將縱身欲躍的小豹子,興奮、蓄勢待發。

    少年如此地鎮定自若,似乎帶著某種潛在的威脅向貢布襲來,就像剛才嘎烏掉在地上的不祥之兆。貢布抬頭遙望天邊的拉雅神山,祈求神山會突然顯靈幫助他降住不祥的預兆。然而神山無語,在雲端注視著他,他所期待的神降仍未顯現。

    嘎嗚掉地引來的失落使貢布野牛般衝動的天性散發,並促使體內的熱血在全身激盪開來,將身體的肌肉鼓脹得充滿攻擊的慾望,「卡頗熱!今天全靠雪上飛了。」他習慣性地用乾洗臉的方式用手掌按住額頭順勢一抹滑至下巴,好攻擊的天性在手掌和臉的摩擦後變得更加無所顧忌。

    他迅速地將嘎烏放在額頭上,再次發誓:「卡頗熱!尼瑪拉薩!管他的,我一定要挽回意西丟掉的面子。」隨後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將袖口挽至肘關節,躍上馬背,用餘光顧盼左右的其餘的參賽者。

    騎手們已做好了準備,都豎起耳朵等待發令員的槍響,有幾匹參賽的馬很快感到緊繃的韁繩勒在勒口上的不適。那是因為騎手緊張的緣故,無意中收緊了韁繩,賽馬不停地用力點頭企圖調試韁繩的鬆緊,十分不悅地噴出長長的鼻息聲。有經驗的老騎手一見這情形,便大聲地提醒緊張的騎手趕快鬆手,嘈雜的聲音混在一起使場面有些亂。

    素來好熱鬧愛充當主角的發令員嘎多感到自己被人群忽略了,乾瞪著眼大聲罵:「一群牛變的,這輩子是聽不懂人話的牛,下輩子還是牛。」無可奈何地將頭搖得撥浪鼓一般,喊破了嗓子也沒人聽,情急之下跑到距起跑線六七米開外的開闊地帶上,一隻手高舉叉叉搶,一隻手的中指和拇指扣在一起含在嘴裡,打出響哨,尖銳的哨聲驚醒了停不住嘴的人們,嘈雜聲陸續停止。

    貢布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地看見這一情形,忍俊不禁地大笑起來。發令員嘎多知道貢布目睹了他的被忽略,也齜牙咧嘴地衝他做鬼臉,呼應貢布的取笑。哨音阻止了嘈雜的吆喝,嘎多縮頭聳肩地圍繞馬群審視一番,那副模樣就像牧人在頂風冒雪地前行,目的是看看有沒有賽馬的前蹄踏過了起跑線。在確認無誤後走到起跑線的一端,將叉叉槍高高舉起,大聲吼道:「達擾擾起(注意了),達則歇(預備),」停頓三秒後砰地扣響了扳機,槍聲一響騎手們異口同聲地吆喝道:「確、確、確……」五十匹賽馬擁擠在一起跨出了起跑線。

    霎時,根嘿嘿根嘿嘿的吼聲同馬蹄轟隆隆的踩踏聲交織著遊牧民族的奔放豪情,像騎兵一樣朝敵人的陣地奔踏而去。驚呼吼叫鼓勁的聲音在草地上爆炸開來,鋪天蓋地的吼聲驅逐了貢布的煩惱,點燃了他的求勝激情,激情正鼓搗著他拋開煩惱衝向終點。

    為了減輕負重光背馬是沒有馬鞍和馬鐙的,騎手必須憑借大腿的力量緊緊夾住馬的背和腹,憑借腿力保持屁股離開馬背的姿態,但又不是站立狀,而是躬著身與馬頭平行,這樣一來騎手的重心一直保持在前蹄和脊柱連接的地方,這個姿勢借助空氣的浮力盡量地減輕了騎手的重量,這是遊牧民族的騎手自然傳遞給下一代的經驗。

    當馬蹄敲擊出生生不息的生命鼓點時,遊牧民族就孕育了豪放和粗獷,同時豪放粗獷中也暗含著細膩與溫情。雪上飛一開始就和那位少年騎手的白色馬同處在領先位置,一黑一白在綠野的襯托下快速地飛奔,馬頭並齊,不相上下,其餘的賽馬緊隨其後。

    對雪上飛「一見鍾情」的劉團長非常驕傲自己的鑒賞力,當五十匹馬從看台旁疾馳而過的時候,排山倒海的吆喝聲和馬蹄聲點燃了這位步兵團長的激情,「哈哈,我就說那是一匹上等的好馬,我一定要採納兄台的建議,先組建一個騎兵連。」他的眼珠都快要觸到望遠鏡的鏡片了,在沒人搭腔的情形下,他仍然自言自語地說:「我敢打賭,如果黑馬得的是第二名,一定是騎馬的那小子太重了,他的個頭高過那少年近一半,哈哈。」他將望遠鏡遞給年輕的二房去分享他的感受。

    二房的受寵立刻招來大房的不悅,大房撅起嘴唇罵罵咧咧地扭過肥胖身子將頭一歪,那腋下和腰部的肥肉迅速使旗袍在腰部和腋下形成兩道深深的褶皺,顯現出女人老後「人嫌豬不愛」的尷尬和無奈。

    劉團長的興致在雪上飛奔跑的動感上,完全沒有注意到大房酸溜溜的樣子,他情緒激動地接著說:「奶奶的,我希望那匹我相中的黑馬得頭名,奶奶的……」

    這時,一隻白皙的胳膊捅了捅他腰間,使他肋骨生痛,他有些生氣地說:「莫名其妙你發什麼神經病。」他抬眼看著捅他的二房。

    只見二房在努嘴,努嘴的方向是大房,他才看見大房脖子都要扭斷的樣子,團長臉一沉,「管她的,醋勁又上來了。」

    劉團長對大房的不屑自然使二房的心裡樂開了花,她將白色的絲綢手絹輕輕一抖,製造動感的目的是提醒大房的注意,然後把手絹別在旗袍盤扣與突胸平行的縫裡。為了氣氣大房,二房故意將血紅的嘴唇貼在劉團長的耳朵上,嬌滴滴地說:「我的情哥哥,我常常提醒你,尊重每一個愛吃酸的女……」聲音輕得像落地的羊毛,順著耳道流進劉團長的心裡,那****的腔調和露骨的表情會讓所有的男人骨頭酥麻。

    大房看見後閉上雙眼將嘴一撇罵罵咧咧地,嘈雜的人堆裡只有她才知道自己罵了什麼。

    「哎呀,好了好了,夜裡可心的狐狸精。」劉團長用色迷迷的眼神旁若無人地回敬了二房,說:「是的,是的,尊重每一位吃醋的女人,因為吃醋的女人都是愛你的。」劉團長補充了二房表面高調卻暗含嘲諷的話語,那話語和眼神的默契是一對情慾男女翻雲弄雨若干回後折騰出的感悟。在回應二房的同時,二房那夜裡赤裸裸的身子的各種尋歡姿態源源不斷地閃入腦中,那是連血液都在發癢的時刻,但在大庭廣眾之下為了顧及自己的身份,他收斂了平日愛動手動腳的習性,乜斜著眼沖二房詭秘一笑,重新拿回望遠鏡尋找遠去的雪上飛。

    麥塘草原被大房二房爭風吃醋的短暫折騰逗樂了。草原的口史上傳遞著藏地人家也有一個男人娶兩個甚至三個女人的情形,但在女人間不會出現爭風吃醋的場面。藏地女人們認為今天自己的男人不跟自己睡覺,而跟別的女人睡覺是十分自然的事,不用大驚小怪跟自己較勁,為了財產不分家,幾個女人圍在一個男人身邊是一種緣分。

    但無論天下何方的男人和女人,其家庭的俗事形成的摩擦和較量幾乎一樣,時而和風細雨、情意綿綿;時而雷霆閃電、暴雨傾盆。此刻,劉團長身邊演繹的是男女的較量,劉團長望遠鏡中演繹的是騎手與騎手之間的較量,較量像空氣,無處不在,無處不有。

    馬蹄鼓點般猛烈地敲擊著大地,使整個草原上洋溢著一種參與者追逐勝利的激情。貢布就陶醉在這種追逐的激情之中,騎在飛奔的雪上飛背上,土紅色的襯衫和白色的燈籠褲緊貼在胸前和腿上,背部和腿部的衣褲被空氣鼓脹得像氣球,那勢頭就像風要把他拽上天一樣。雪上飛箭一般的疾馳使他眼前的景物劇烈地抖動和搖晃著,餘光兩邊的人群、經幡、草地快速地閃過,有點像發高燒或做夢時看見的景象。雪上飛脖子上的鬃毛劇烈地抖動並朝後倒貼,像狂風中的青稞苗頭貼著地,狂烈的抖動訴說著草原男人崇尚的境界——騎手、駿馬、腰刀、快槍、烈酒、女人。

    當貢布在抖動的視線中看見終點的裁判高舉小黃旗時,騎手們的驅馬聲逐漸變得稀疏而單一起來,其餘的賽馬被拋在身後,唯有旁邊那位主動幫他拾起嘎烏的少年稚嫩的聲音在不停地吆喝著。他用餘光證實了自己的判斷,在距終點不到百步開外的位置,少年騎手的馬頭已經超過了雪上飛的半個頭。

    「哼,這『羊羔』贏在體重上了,要是我的體重跟他一樣,那就不是他的馬頭超過雪上飛,而是跟在雪上飛的屁股後面吃灰塵了。」貢布此刻有些埋怨自己的體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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