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 第12章 不怪有用的皮靴  要怪傷腳的鞋釘 (1)
    馬蹄踏在帶有露珠的金蓮花草和鵝絨草上發出坨坨坨沉悶的聲音,蹄聲一路隨“移動著的震源”向更遠處傳播,慣於利用聽覺判斷目標來自何處、距離這兒有多遠的食肉動物無不立著耳朵。

    草叢裡一只棕褐色的雪貂正下沉雙肩伸直前腿,長長的口須和尖鼻子幾乎碰到了茂密的草根,一雙敏銳的灰眼睛裡有三匹馬、兩個人在移動,它觀察他們已經有些時候了。當人和馬經過它的上方時,為了不使對方從俯視的角度輕易發現自己,它的屁股幾乎坐在了後腿上,它警惕地目送著馬蹄小走的姿態,馬蹄子鼓點般踩踏在它頭頂處不遠的天際線上。騎在馬上的一男一女同先前三五結伴而行的人群不止一次地破壞了它撲捉旱獺和鳥兒的好事,那些謹小慎微的旱獺早已聞聲躲入密如蛛網的洞裡,逐漸遠去的馬蹄聲一直使雪貂沉下肩,不敢抬頭張望,只有山神才知道,今晨是這只性情凶狠的雪貂最倒霉的一天。

    雍金瑪的坐騎跟在貢布坐騎的後面,夾在中間的是沒有鞍墊的光背黑馬——雪上飛。雪上飛既是兩年前“伙同”貢布參與搶婚的同謀者,又是被搶者,貢布先搶了雍金瑪,接下來又搶了雪上飛,毫無疑問,在當時的環境裡,雪上飛扮演了搶者和被搶者的雙重角色。

    同雪上飛一道被搶到麥塘草原的雍金瑪在這裡已足足生活了兩年時間了,每每在思念阿爸阿媽的日子裡,她就以整天整天地不說一句話來抵抗被搶婚後的某些不適應,將全部的精力用在擠牛奶、打制酥油、捻羊毛線、磨糌粑、撿牛糞、背水燒茶、操持家務上。

    貢布認為被搶來的心上人悶悶不樂是因為她身在麥塘心在袞馬部落,心裡大為不快,甚至火冒三丈想狠狠地揍她。還是阿媽向他道明了雍金瑪悶悶不樂的原因,說她是思念家鄉了,剛離娘家的女人沒有不想家的,何況這裡距離袞馬部落那麼遠,就連最快的馬也要走一個多月的時間。“沒事的,哄哄她開心就對了。”阿媽說完向他挑起笑彎的嘴角眨眨眼。

    為了哄雍金瑪開心,貢布嬉皮笑臉地將狐皮帽倒扣在頭上,以之充當格薩爾說唱藝人的紅帽子,學著雍金瑪故鄉的流浪藝人即興編唱的故事:“啊啦啦毛啊啦,嗒啦啦毛嗒啦,來買啊,松巴的猵牛,芒康的綿羊,阿裡,向雄的山羊,還有格爾卡的羔羊,在協多馬草原的盛會上應有盡有;來買啊,蒙古、西寧在安多雜交的馬,古如的騾子,應有盡有;來買啊,典馬的青稞,嘎德的面粉,羌國、擦瓦的鹽巴,漢地天全、雕門的茶葉,木雅的藥,噶爾吉的朱砂,山南的香樟,應有盡有;來買啊,馬雄的黃金,曲格的生鐵,亭鄉的銅器,朱古的兵器,擦瓦絨的箭,西寧的彈藥,索布的鎧甲,應有盡有;來買啊,達榮的水晶,阿扎的瑪瑙,啟如的珊瑚,卡奇的松耳石,聶榮的紅寶石,欽凱的珍珠,北羅剎的海螺,米奴的綢緞,應有盡有,來買啊,來買啊……”

    “天才知道,為了討好女人我一口氣說了那麼多,竟然記住了自己都難以置信的地名、吃的、穿的和用的,像巫師放出的‘百靈鳥’附體在他的體內。”貢布覺得自己像個英雄。

    似乎英雄愛更多的女人是天賜的特權,如果說貢布在雍金瑪身上找到了真愛的話,那麼在康定馬市同一位因乞討而手持琴弦的流浪婦人那短暫的激情日子便是他多情天性的放縱時刻。記得那女人的發型一看便是色莫崗的,在無數條小辮之外,添辮了三指寬的“擦甲”兩條,從頭兩側抄合於腦後,與小辮混合垂掉在腦後,剛好與她高高的鼻梁、微微瘦削的瓜子形臉蛋、一對嫵媚的大眼睛相配,微笑時上翹的嘴角紋恰到好處,很容易勾男人喜歡。她踏著弦子的舞步自跳自唱著,貢布為她放浪的眼神和扭擺的腰肢激動地打了一個響舌,發出贊許的信號。那女人順著聲音看見了貢布,當兩人的眼神碰在一起的瞬間,那女人就更加來勁了,對著貢布扭腰扭腿、扭頭蕩頸、擠眉弄眼,舞罷收起琴弦離開馬市,在拐彎處回頭對貢布嫣然一笑,貢布二話沒說就跟在她身後朝她的住處走去。貢布丟下從麥塘來交易的同伴在她東門的木棚裡一睡就是兩天兩夜。

    貢布假扮格薩爾藝人繪聲繪色的模仿,將雍金瑪的思緒帶回了協多馬草原,似夢非夢的狀態裡,她感到自己猶如一只俯瞰故鄉的鷹,快速地瀏覽帳篷、牛群、寺廟、經幡、溪水、鮮花、阿爸、阿媽……不覺中淚水奪眶而出,匯集為怨恨和感激的淚水夾帶著鼻腔酸脹的幸福感投入貢布的懷中,像一片六瓣形的雪花融化在貢布的胸懷間。

    令貢布萬分意外的是,憑借他逼出來的說唱居然“醫”好了雍金瑪的思鄉病。他摸摸自己的額頭,並不信自己的腦袋裡裝了那麼多的地名、那麼多吃的、穿的和用的,他更相信神授了。

    黑馬雪上飛,這美名是來到麥塘草原後獲得的。夏末的一天午後,貢布策馬去寺廟請郎扎活佛給兒子取名字,那興奮勁兒是由黑馬歡快的步伐表現出來的。卓科部落裡著名的醉鬼阿扎摸著兩撇油膩膩的八字胡醉醺醺地高聲吼道:“哈哈,看啊,快來看啊,貢布搶來的黑馬跑起來像在雪地裡飛奔一樣!”阿扎做出騎馬的姿勢引來佛塔周圍轉經的人們開懷大笑,笑過後卻仔細一想,醉鬼說的不是醉話,因為黑馬四只蹄子的腳踝處果真是白色的,因而雪上飛的美名傳遍了麥塘草原。

    貢布搶來黑馬之後一連想了好幾個晚上都想不出一個好名字,這下好了,醉鬼阿扎幫了大忙,叫它雪上飛的確名副其實。民間數百年間流傳著藏地的三大特色——拉薩的神、康巴的人、安多的馬,根據這一民間的認同就可想而知,上乘的安多馬在拉薩和康巴是多麼的受歡迎,是農牧區男人除女人、酒和槍之外的第四大寶貝。

    草地人選良馬共有二十幾個標准,雪上飛以大鼻孔、尖耳朵、大胸脯、健碩魁梧、高貴軒昂贏得了牧人的贊賞。與麥塘草原上眾多的矮種馬相比,雪上飛身材顯得格外高大,身體各部位的比例非常勻稱,俊美的馬頭被線條優美的頸部襯托得輕盈瀟灑。特別是在以嘶鳴的方式同貢布的交流中,昂起的頭以高貴的姿態與主人面面相對,美麗的琥珀色的眸子閃閃發光,連接頸椎和頭部的鬃毛與頭完全是天作之合,它將頸部裝點得剛勁而豪邁,在它疾馳的飛奔中,頸部的鬃毛同茂密的馬尾呼應著飄逸的動感,成為良馬中的驚歎號。它甚至堪與格薩爾王故事裡那匹在茫茫雪原裡送信的四蹄白相媲美,它們都在制造傳奇。

    在藏東,崇尚武力的康巴人相信一個普遍的法則——搶劫是英雄,被搶是狗熊。雪上飛與貢布的這一段同格薩爾王地獄救妻的故事頗為相似,它的馬蹄踏進了這一法則,因而雪上飛已成為法則裡的“英雄”,並成為“強盜”引以為豪的“幫凶”。在貢布冒險搶婚的關鍵時刻,它憑借自己出色的腳力幫助兩人逃離協多馬並成全了兩人的愛。

    自然而然地,雪上飛的待遇超過了一般馬匹的待遇,甚至成為貢布的另一個“愛人”。貢布小心翼翼剪下雪上飛脖子上的一綹鬃毛,裝在節日時佩戴的嘎烏裡並請活佛開光誦經。

    雍金瑪在拉雅雪山下難以置信地目睹了貢布同雪上飛結拜為“弟兄”的那個如夢如幻的場面。令她萬萬想不到的是,當貢布從襁褓裡掏出一根哈達戴在馬脖子上的時候,他竟然為雪上飛流下了眼淚,那是令女人嫉妒的淚水。淚水湧出的瞬間,不可思議的神降出現了,籠罩拉雅雪峰的雲霧朝四處散開,一束陽光穿越雲層照亮刀尖一樣的雪峰,直插霧靄散去的碧空藍天,像是在聆聽早已丟失的人與動物在遠古時代以來開創的交流本初。她看見,貢布驚愕得說不出話來,雙腿微微戰栗著,嘴裡發出嘖嘖嘖的贊歎聲,他虔誠地雙手合十,仰望著神奇的雪峰激動地說:“菩薩,神山開眼了!”說罷便撲通跪下頂禮膜拜。她也難以遏制內心的激動,同丈夫朝拉雅神山做相同的膜拜。

    令雍金瑪終生不解的是(以後的歲月裡,她一直想在寺廟的菩薩或占卜師那裡問求這神奇的秘密。從那一刻,她更加堅信命定的力量是不能被懷疑的。),在丈夫做出她意想不到的舉動的同時,雪上飛也揚起脖子發出一聲長長嘶鳴,只見它兩只前蹄騰空而起,馬頭到脖子間的鬃毛驟然朝後飄逸垂落,形成的動感剛好同上揚的尾巴遙相呼應,揚在空中緊貼腹部的前蹄、高揚的脖子、胸部的發達肌肉,那優美的造型永遠地定格在她的記憶深處。那是只有騎手用力收緊韁繩勒住嚼子時才有的場面,“這匹馬簡直神了!”黑色的馬、藍色的天、白色的雪峰、膜拜的丈夫,這夢境裡的景象令她心亂神迷,她至死都認為那是在夢裡。只聽見雪上飛的嘶鳴聲直奔拉雅雪峰而去,聲音隨著被風吹動的雲霧在山峰與山峰之間回蕩、傳播、滾動。令她寒戰不止,雙膝控制不住地磕碰在一起瑟瑟發抖,像寺廟裡跳大神時引魔附體的巫師一樣。

    嘶鳴聲在雪山上滾動的同時,更難以置信的事發生了,她和丈夫同時看見雪上飛的前蹄落地之後,竟然學著人的模樣,艱難地跪下了前蹄。雍金瑪控制不住激動竟然啊波波地尖叫起來,人馬同跪的場面,是她的人生經歷中還從未看見和從未聽說的事。她當時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當她因為驚愕而下意識地將食指和中指咬在牙齒間被咬出深深的牙印生痛的時候,事實已成為事實,這一刻,像手上的牙印一樣,咬痕留在了記憶裡。

    事實不得不使雍金瑪相信,形式上似乎是搶婚,對她的父母而言,的確有了向部落和親戚、特別是向定親的杜吉家再好不過的交代理由——女兒是被“強盜”搶走的,雍金瑪的父母同未婚夫杜吉一樣是受害者;但實質上,當時就雍金瑪內心而言,大有渴望被搶的願望。如今她內心隱秘的渴望如願以償,就像雪上飛的奇特表現向她用天命的方式說明了神的意志,她無可否認這發生的一切是命中注定。即使當初有逃跑的想法,那也只是對父母對家鄉的一種懷念,事到如今,這些想法已成為埋在綠草下的根,已深深扎根在麥塘草原,她——心甘情願地成為貢布忠實的妻子。

    貢布曾親切地拍拍雪上飛的鼻梁朝伙伴開玩笑似的說:“你這朋友就是雍金瑪帶來的價值超過九眼石的陪嫁。”這匹牙口僅有七歲的純黑色的公馬,今年將首次配合自己的主人去參加長距離的耐力和速度的比賽,“能不能同麥塘草原有口皆碑的騎手貢布相匹配,就看你的了,哈哈……”這句話是夏日黃昏前貢布牽著雪上飛站馬溪邊時,拍著黑馬圓潤、光亮、肌肉鼓凸的馬臀對它說的。

    當時,貢布清楚地看見,雪上飛明亮的眼底映射出天邊燦爛的紅雲燃得通紅,它透出某種大自然賦予它充沛精力的神奇力量。它似乎聽懂了主人的企望,隨即揚起高昂的馬頭發出一聲長長的嘶鳴,像是對主人和火紅的晚霞作出的一句莊嚴承諾,這一場景,直到貢布西歸的那一天都沉澱在他的腦海裡。

    每每青稞酒喝得天旋地轉的時候,貢布就會在好友意西尼瑪跟前誇贊最讓自己滿意的兩件事,他這位走南闖北的康巴男人,從身體和心理完成了令所有康巴男人伸舌頭的最高貴的征服,一是征服了他心裡無限熱愛的女人——雍金瑪,二是征服了傲氣十足而且剽悍無比的黑馬——雪上飛。

    貢布和好友意西尼瑪在十天前就約定,十天後,如有啟明星掛在麥塘草原天邊的兔子山雙耳間正好與耳尖平行的位置的時候,他們就在扎曲溝溝口的水磨轉經筒的地方碰頭,然後一道去參加草原盛會。

    此時,馬蹄下的車軸草、雪菊和滿山遍野的狼毒花才漸漸顯露在草原上。無風的清晨,萬物有待復蘇的晨曲還在醞釀著前奏,萬物剛從慵懶的狀態中漸漸蘇醒過來,似乎還在用著與人不同的方式伸著懶腰,要等到高原動物群們遵照神的要求用或大或小、或高或低的嘶鳴聲引出陽光後,一切才會顯得生機勃勃、充滿活力,慣於在這個時辰起來去拾牛糞的女人們最有資格發言,“草原真正的白天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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