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 第8章 前世注定的命運無法改變 (1)
    當土爾吉穿著沾濕露水的翹鼻康靴快要踏上達通馬村的獨木橋時,霧濛濛的河對岸一位背水女人的身影朝他走來,估計不到三百步就會同這位背水的女人在橋心相遇。「啊嘖嘖,三寶護佑,一大早就看見背空水桶的,真是倒霉透了,遇到則嫫(魔女)了。」土爾吉走進了祖輩口授給後人的那些禁忌中有關不祥徵兆的暗示。

    在責怪自己倒霉的同時,他感到暗示中那冰涼的魔鬼影子已從霧靄裡飄入了自己的身體中,難以命名的魔鬼充斥全身。「呸!」一口唾液隨即落在帶露水的康靴前。他用靴底踏在唾液上使勁一跩,跩地的回力立刻撐痛了腳掌心,像火燙著時的那種熱辣的刺痛,隨即蔓延至整個腳掌。一隻在靴底與死神擦肩而過的螞蟻沿著鞋沿爬向腳背,「啊嘖嘖,可憐的螞蟻差點被踩死。」他有些愧疚地彎腰用手指彈掉螞蟻,直到掉在草地上的螞蟻在草叢裡消失,被轉移的注意力緩解了腳的疼痛。他如此用力目的是想借助蠻力搗碎這惡兆。隨後,這種疼痛便在心裡化為某種短暫的安慰。他停下腳步定睛細看,逐漸走近的女人背水的姿態蹣跚而沉重,「菩薩,剛才看走眼了,是裝滿水的桶啊!今天在路上一定會交上好運。」

    在充滿僥倖釋疑的同時他敏感而警惕地回頭張望,除了駝峰似的嘎拉山群峰在天邊勾勒出波浪狀圓潤的線條外,清新的空氣裡沒有任何東西在遠處晃動,他想,「即使她追到這裡已是午後喝第二道茶的時間了,」他斷言,「只要一過這獨木橋,就有三條岔路,她根本不會相信我會走上打箭爐的那條茶馬路。」

    短暫的慶幸之後他收回遠處的視線。此刻,報晨的雪紫鳥都還沒有在樹枝或樓角的巢穴裡啼叫新的一天的開始,身後畫布般的背景像寺廟壁畫上千年不動的靜物——安詳、寧靜。

    四周靜靜的山水、房舍、樹木、莊稼令土爾吉一路驚慌不安的心境慢慢安靜下來。

    「三寶護佑,但願巖洞裡的貢覺措(公主之意)還在熟睡。」土爾吉祈神給貢覺措施催眠之術,祈望這念頭能濃縮成密集的咒語借助神的力量施向貢覺措。但無論如何借助神力,他都無法驅散心裡的負疚感,在撇下她一路狂奔的路途中,心上人的身影就像陽光下尾隨身體的影子——身體走到哪裡影子就跟到哪裡,弄得他一路心神不寧,無法擺脫。

    一路上,土爾吉的思緒裡不停地再現昨晚同情人貢覺措難忘的一幕。

    臨睡前,當他倆再次做完愛後,快活得大汗淋漓的土爾吉腦袋一片空白,身體充滿了倦意,正昏昏欲睡,而貢覺措卻異常興奮地摟住他的脖子,示意他的身體繼續壓住她,那滾燙的身體捂得他直冒汗。她格外興奮地用舌尖舔開他合上的眼皮,用嘴湊近他的耳邊,帶著氣息說:「土爾吉哥哥,你要知道,不管熊朵草原的人是多麼地瞧不起我們,為了你,我都無所謂。何況我們已經離開熊朵草原了,這輩子,我就是你口裡的酥油,心裡的脂肪,都早已融化進你的心裡、骨裡了,就是做牛做馬,我都是你的女人了。阿媽曾告訴我說,『利箭射進草地還能拔出,男人的心交給女人就不能收回』,知道嗎?土爾吉。」

    她那琥珀色的瞳人透出一種牛都拉不回的渴望和執著,在篝火的映襯下更加堅定,那熱辣辣的眼神使土爾吉感到沸騰的血液在冒氣泡,毫無疑問她死心塌地的表白連洞裡的岩石都聽見了。「嗯,知道了。」土爾吉用堅定的口氣回應她。但她在打尖後坐在篝火旁的表白再次像針扎一樣驅散著土爾吉的睡意,從未有過的沉重感冷冰冰地壓著土爾吉,使他感到曾經做扎巴時的輕鬆、自由、淡定沒有了,世俗的沉重壓得他難以喘息,他感覺自己就是在護法殿裡被大黑天護法神踩在腳下橫躺著的無路可逃的邪魔。

    「土爾吉哥哥,你怎麼不說話?阿媽曾對即將結婚的土嘎哥哥叮囑說,『孩子,一根針不能兩頭尖,一個人不能有兩顆心』,土爾吉,這句話,你也要記住,知道嗎?」

    「嗯,嗯,知道了。」他應承著,口氣卻透出不耐煩的倦意。他精疲力竭地從貢覺措肉嘟嘟的身體上下來躺在旁邊,伸出五指****她濃密的小辮裡,像梳子一樣鬆開手指任隨無數根小辮在指間滑落,用哄小孩子的口氣說:「好了,心肝,睡吧,明早還要趕路哩。」

    她「嗯」了一聲乖順地轉過身去,然後將自己的頭和肩枕在他的手上,一隻手和他的手緊緊扣在一起,安然睡去。她的乖順形成一種無形的壓力使他無法入睡。回憶起做愛前在篝火旁,她從襁褓裡掏出一個精緻的用羚牛皮做的小口袋,用牙齒咬開小羊皮做的繩結後,首先掏出一方黃色絲綢的方巾,然後用手撫平後攤在地上,隨後從羚牛皮口袋裡面取出一尊發出黃色光艷的金佛像、一隻九眼珠、一串紅珊瑚項鏈、一串綠松石項鏈、一隻嵌有貓眼的鞍馬金戒、一隻玉鐲和一隻象牙鐲。她格外小心地將這些東西陳放在他的面前,抬頭用飽含信任的眼神直視著土爾吉,說:「這些東西夠我們活一陣子了。」說完又一一將這些寶物放進小口袋裡。

    那一瞬間令土爾吉終生難忘,她的眼神,她的馬尾形的小髮辮,在彩線和小珊瑚珠的搭配下,在不時地在埋頭取放寶物的運動中從兩鬢細密地披垂掩住臉頰,黑紅相間的色彩透出貴族女人的精細和與眾不同,像八思巴朝覲時留在壁畫裡的那些漢地宮廷華麗的垂簾,隱藏著某種撩魂撥魄的力量。

    正是這種撩魂撥魄勢不可當的力量誘使他脫掉袈裟,這力量像千萬根無形的撓癢之手,在他的皮膚獲得快感後再慢慢地滲透進心裡、血裡。他多次試圖憑借本尊的力量來阻擋這令身體和意志酥麻的快感,無可奈何的是,只要貢覺措在他眼前一站,她的身體和身體上釋放出來的神秘氣息,立刻使觀想中的本尊和咒語冰消雪融。

    為了讓土爾吉更加明白她的用意,她說:「土爾吉,往後的日子就全靠你了,絨布寺裡誰不說你是一個手巧聰慧的人,你會讀經,會做酥油花,會畫唐卡,又會看病,有了這些手藝,我們會有一個好的結果的。」說罷嫣然一笑,將頭靠在他的肩上,充滿幸福地盯住篝火,憧憬著有男人支撐的未來。

    這柔情似水的蕩魂力量從肩頭傳向全身的同時,絨布寺的鐵棒喇嘛鞭撻他的火辣辣的灼痛迅速蹦出記憶,深深地刺激著土爾吉的神經。瞬間,快樂和疼痛在肌肉裡、血液中硬碰硬地撞擊在一起,迸發出四濺的火星,痛和快樂交纏在一起的感覺令人眩暈,人和神的兩種力量交匯在體內,無法分出勝負。

    介於神和人之間的格吞(拔河),在向來善於從冥想中得出解答的他斷定,「腳踏兩隻船的美好時光被寺廟的嚴厲懲罰取代了,屁股上皮開肉綻的灼痛感卻記憶猶新。自從和貢覺措偷情以來,一隻代表絨布寺的船和一隻代表貢覺措的船正慢慢從他的腳下分開,他正尷尬地踏在神界和俗界的邊緣,感覺自己的身體一步步墜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慢慢地沉入地獄。」

    帶著貢覺措私奔兩天的路上,絨布寺神的力量和貢覺措愛的力量一直拉鋸似的在他的靈魂深處進行切割,一種比肉體的痛還痛的痛在靈魂深處尖叫。拉鋸在雙方的爭奪中展開、持續,切割時發出的類似於銼刀的金屬聲在腦中作響,這聲音尖銳,令人的心臟狂烈地收縮、膨脹,甚至痙攣,尖銳的聲音又如寺廟裡粗心的僧侶將鈸掉在石板上久久不能平息的聲音,敲響了男女偷歡的喪鐘。

    土爾吉無法在逃跑的路途中騰出時間來整理如麻的思緒,但憑血液裡冒出來的直覺判斷,是貢覺措的女人的力量,使他與佛緣絕塵。這對一個喇嘛而言是地獄魔鬼的勾引,絕對是六道輪迴圖裡被牛頭馬面的鬼怪用斧子砍成數截,頭顱在水裡,身子在油鍋裡,腿和手被老鷹叼啄的受罰者。毫無疑問,在寺規裡是淫的誘因使自己背離佛規。自然,貢覺措充當了妖孽,是她斷送了他成佛的前程,這是包括熊朵草原和全藏地在內都受人鄙視的行為;但也還是貢覺措愛的力量,在他最感孤獨無援的時刻,在他被整個塔瓦部落冷眼鄙夷、口吐唾沫的時刻,決然拋棄頭人歐珠家族衣食無憂的環境,與一個被勒令脫去袈裟的最沒有地位的扎洛(藏地對犯淫喇嘛的蔑稱)私奔。這對於一個女人而言,那是連命都不要的勇氣啊!那是掛在太陽上都曬不幹的情誼。

    柔情如水的「魔鬼」在篝火旁將寶物遞給他,說:「土爾吉,你拿著,出遠門我怕弄丟了,放在你的襁褓裡就不怕盜賊了,穩當。」說完她含羞地扭頭一笑,臉蛋上的兩個淺酒窩並排著,潔白的牙齒在彎眉帶動的笑顏裡綻放著少女最癡情、最嫵媚的光艷。火苗發出的光時強時弱地照映著她美麗的臉龐,映在眸子裡的跳動的火苗閃爍著一個康巴女人為愛而生,為恨而亡的真誠。

    這是土爾吉永遠刻在心裡的記憶,是自他們幽會以來的日子裡說得最多的一次話,也是他最後一次同她說話,她在幸福的憧憬之中久久地凝望火苗閃爍的畫面成為他記憶裡最為永恆的定格。那一刻,他的心被融化在男女共同搭建的愛巢裡,他看著她目不轉睛地盯住火苗,心卻在歎息:「是的,做一個俗人多好啊!可以隨心所欲地去愛一個人,帶著她們在草地間、帳篷裡、溪水邊放牧、喝茶、像無憂無慮的牛羊那樣,生很多很多的羊羔和牛犢,一串接著一串,聽他們此起彼伏的哭聲、笑聲、喧鬧聲,然後看著他們長大成人,看著他們結婚生子,然後自己和老伴在靜靜的嘛呢念誦聲中老掉、死去、再次輪迴、投胎、生生不息。」

    然而,另一個記憶之門卻讓他看見了阿爸阿媽笑容滿面地將他送進寺廟當扎巴的場景。

    阿爸秋秋認為送土爾吉入佛門當扎巴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這是藏地世俗家庭的幸福選擇。而且秋秋還懷揣一個永不敢在眾人面前吐露的秘密,在土爾吉來到這個世界的前一天,妻子在陣痛中偷偷地告訴他,前天晚上她夢見了文殊菩薩,菩薩笑容滿面地說,土爾吉是一個學經的好喇嘛,送他去絨布寺吧。妻子將這個夢告訴秋秋後,秋秋瞪大眼睛看著妻子,說,文殊菩薩的托夢是秋秋家歡天喜地的大事,按照神的旨意行動吧。土爾吉的阿媽在送他去絨布寺的半路上,趁丈夫不留意的時候又偷偷將這個夢告訴了土爾吉。

    九年前深秋的一天,頭上的天鵝三三兩兩拍打著翅膀朝暖和的地方飛去避寒,一直要等到次年牧草返青的季節才會回到熊朵草原。蕭瑟的秋風用寒冷驅趕著天鵝,風把地面上的荊棘叢吹刮出嗚嗚嗚尖銳的嘯叫聲,世界上最寒冷高原的苦難季節就是從嘯叫聲開始的。土爾吉紅撲撲的臉蛋上展現著高原紅特有的堅毅和對磨難的從容,他也學著阿媽的樣子,將寬大的羊皮藏袍的袖口罩住眼睛以下的大半個臉,以之來抵擋寒風的侵襲。

    「阿格(狗兒,土爾吉入寺前的俗名),看見遠處的白塔了嗎?白塔的後面就是絨布寺,那就是你出家要去的地方。」阿媽移開罩住臉的藏袍袖口告訴他。為了表達對寺廟的敬仰,那天阿媽特意洗去塗抹在臉上保護皮膚的碗碗糖,皮膚略顯油亮的光澤,但因過度操勞還是掩飾不住未老先衰的面容。

    「嗯,看見了,」土爾吉在回答阿媽的問話時並沒有停下腳步,「阿媽,去了那裡,我還能回家嗎?」他終於說出了他一路上最為關心的問題。

    「為啥不能呢,能的。」阿媽伸手理了理土爾吉皮袍的衣領,用肯定的語氣回答說,「阿格,你看頭上飛過的天鵝,它們冬天離開草原的家飛到暖和的地方去過冬,等到夏天的時候,它們就會順著飛去的路線重新再飛回熊朵草原,你跟它們一樣,也可以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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