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學史 中篇中古哲學·第一章  柏拉圖式的基督教神學期 (2)
    奧古斯丁生於北非的塔加斯特,母親是基督徒,父親卻是異教徒。奧古斯丁有兩種性情:一種是放肆於性慾中的性情;一種是專誠向上,追求真理的性情。也許父母雙方的品性都遺傳到了他一人身上。因此,奧氏的心靈深處成了善惡劇烈鬥爭的戰場。奧古斯丁少年時代放蕩不羈,皈依基督教後卻閉門思過、清心寡慾,被基督教譽為浪子回頭的典範。他曾做過教師、神甫,後升任北非希波主教,後半生忠心耿耿地致力於基督教的傳教事業,被教會稱為「偉大的教父」、「上帝的使者」,等等。

    奧古斯丁是一個著述極其豐富的作家,他的著作主要是關於神學問題的。他的一些爭論性的文章屬於時事問題,於一旦成功之後隨即失去其所有的意義,但某些文章,特別是關係到裴拉鳩斯教派的文章,卻一直到現代仍然具有其現實的影響。下面讓我們把奧古斯丁具有內在性的,或歷史性的重要論著作一番考察:第一,他的純粹哲學,特別是他的時間論;第二,在《上帝之城》一書中所展示的歷史哲學;第三,作為反對裴拉鳩斯教派而提出的有關救贖的理論。

    在奧古斯丁的著作中,《懺悔錄》第十一卷是最好的純粹哲學作品。一些普通版本的《懺悔錄》只有十卷,因為十卷以後的部分是枯燥乏味的;其所以枯燥乏味正是由於這一部分不是傳記,而是很好的哲學。第十一卷涉及的問題是:假如創世有如《創世記》第一章,有如奧古斯丁反駁摩尼教徒時所主張的那樣,那麼,創世一事是應該盡早發生的,於是他就這樣假想著一個反對者,從而展開了他的論證。為了理解他的解答,我們必須先認清《舊約全書》中無中生有的創造,對於希臘哲學來說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概念。當柏拉圖論及創世時,他想到的是一種由上帝賦予形象的原始物質,而亞里士多德也是如此看法。他們所說的上帝,與其說是造物者不如說是一個設計師或建築師。他們認為物質實體是永遠的和不是被造的,只有形象才是出於上帝的意志。與此見解相反,奧古斯丁像所有正統基督教徒所必須主張的那樣,主張世界不是從任何物質中創造出來的,而是從無中創造出來的。上帝創造了物質實體,他不僅僅是進行了整頓和安排。一般來說,聖奧古斯丁並不專心致力於純粹哲學,但當他這樣做的時候,卻顯示出很卓越的才能。

    歷史上有許多人,他們純粹思辨的見解曾受到符合經文必要性的影響,奧古斯丁在這一長串人物中則佔據首要位置。然而這種情況對早期基督教哲學家們,例如對歐利根來說,便是不適合的。在歐利根的著述中基督教和柏拉圖主義同時並存,且不互相滲透。與此相反,在奧古斯丁的著述中純粹哲學的獨創思想卻受到柏拉圖主義在某些方面,與《創世記》不相協調這一事實的刺激。希臘人認為不可能從無中創造的這一觀點,曾斷續地出現在基督教時代和導致了泛神論的產生。泛神論認為上帝與世界是不能區分的,世上所有的東西都是上帝的一部分。這種見解在斯賓諾莎的著作中得以充分的發展,並使得幾乎所有神秘主義者受到了它的吸引。在基督教的所有世紀中,神秘主義者在奉守正統教義方面一直感到困難,因為他們難以相信世界是存在於上帝之外的。但奧古斯丁在這一點上卻未感到困難,因為《創世記》已講得很清楚,這對他來說是已經足夠的了。奧古斯丁對於這一問題的見解對他的時間論有著重要意義。世界為什麼沒有更早地被創造呢?因為不存在所謂「更早」的問題。

    時間是與創世的同時被創造出來的。上帝,在超時間的意義上來說,是永恆的;在上帝裡面,沒有所謂以前和以後,只有永遠的現在。上帝的永恆性是脫離時間關係的,對上帝來說一切時間都是現在。他並不先於他自己所創造的時間,因為這樣就意味著他存在於時間之中了。而實際上,上帝是永遠站在時間的洪流之外的。這就導致奧古斯丁寫出了令人十分欽佩的時間相對性理論。「那麼什麼是時間呢?」他問道,「如果沒有人問我,我是明白的;如果我想給問我的人解釋,那麼我就不明白了。」種種困難使他感到困惑不解。他說,實際存在的,既非過去,又非未來,而只是現在。現在只是一瞬間,而時間只有當它正在經過時才能加以衡量。雖然如此,也確乎有過去和未來的時間,於此,我們似被帶入矛盾之中。為了避免這些矛盾,奧古斯丁找到的唯一方法就是說,過去和未來只能被想像為現在:「過去」必須與回憶相等同,而「未來」則與期望相等同,回憶和期望兩者都是現存的事實。

    他說有三種時間:「過去事物的現在,現在事物的現在,以及未來事物的現在。」「過去事物的現在是回憶;現在事物的現在是視覺;未來事物的現在是期望。」說有過去、現在和未來三種時間,只是一種粗率的說法。他也瞭解用這種理論實際上並沒有解決所有的困難。他說:「我的心渴望知道這個最為錯綜複雜的謎。」他祈禱上帝開導他,並向上帝保證,他對這個問題的關心不是出於無聊的好奇心。「主啊!我向你坦白,我對於時間之為何物依然是盲無所知的。」但他所提出的解答要點是,時間是主觀的,時間存在於進行期望考察和回憶者的精神之中。

    因此,如果沒有被創造之物,也就不可能有時間,因而談論創造以前的時間是毫無意義的。這種把時間說成某種精神產物的理論,雖然是很卓越的理論,但卻值得人們認真地加以考慮。更進一步說,比起希臘哲學中所見的任何有關理論,這個理論乃是一項巨大的進步。它比康德的主觀時間論包含著更為完善,更為明確的論述。說時間只是思維的一個方面的這種理論,是主觀主義的一種極端的形式。有如我們所見,這種主觀主義是在古代從普羅塔哥拉和蘇格拉底時代以來,逐漸成長壯大起來的。這種理論的感情方面是受到罪惡縈繞的一種觀念,但這個方面比起智力方面的發生較晚。聖奧古斯丁提出了兩種主觀主義,主觀主義不僅使他成為康德時間論的先驅;同時也成為笛卡兒的「我思想」的先驅。

    讓我們再來看一下奧古斯丁的《上帝之城》。在介紹這部作品時,我們先來敘述其中的某些細節,然後再按歷史的發展過程論及書中的一般理念。410年當羅馬被哥特族劫掠的時候,異教徒很自然地把這場災難歸咎於不再信仰古代諸神的結果。他們說,在信奉朱庇特時,羅馬一直保持著強盛,但現在皇帝們都不再信奉他,所以他也不再保護羅馬人了。異教徒的這種議論需要給以答覆。從412年到427年間陸續寫成的《上帝之城》就是奧古斯丁的解答。然而這部作品隨著寫作的進展,概括面也變得越發廣泛起來,並終於發展成為一部有關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全部基督教歷史綱要。在整個中世紀中,特別在教會對世俗諸侯的鬥爭中,這部書曾產生過巨大的影響。這部作品和其他一些偉大作品一樣,再讀時較初讀時,會在讀者的記憶中留下某些更好的感受。

    《上帝之城》起自羅馬遭劫而引起的一些考察,它試圖闡明在基督教以前的時代裡甚至發生過更壞的事情。這位聖徒說,異教徒經常把災難歸咎於基督教,可是他們當中許多人,在被劫掠期間就曾跑進教會中避難,因為蠻族哥特人信奉基督教,他們是尊重教會的。與此相反,當特洛伊遭受劫掠時,朱諾神殿不僅未成為人們的避難所,而且諸神也未守護該城免遭破壞。羅馬人從未寬恕過被征服諸城的神殿,但當羅馬被劫掠的時候,它卻受到較為緩和的對待,而這種緩和正是由於有了基督教的緣故。由於以下各種原因在這次劫掠中受害的基督徒是沒有權利訴苦的。一些邪惡的哥特人固可藉著犧牲基督徒的利益發財致富,但在來世他們是要受苦的,如果所有罪惡都在地上受到懲罰,那麼最後的審判就不必要了。如果基督徒是有德行的話,他們所忍受的必然於他們的德行有所增益。因為對聖徒來說,丟掉了現世的東西,並不意味著丟掉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如果他們死後得不到埋葬,也是無關緊要的,因為貪婪的野獸並不能阻撓肉體的復活。

    奧古斯丁把柏拉圖置於所有其他哲學家之上,因此在《上帝之城》中有一段對柏拉圖極表同情的敘述。他認為一切哲學家都該讓位於柏拉圖:「讓泰勒斯和他的水一道去吧,讓阿那克西美尼和空氣一道去吧,斯多葛學派和火一道去吧,伊壁鳩魯和他的原子一道去吧。」所有這些人都是唯物主義者,柏拉圖卻不是。柏拉圖認為上帝不是什麼具有形體的事物,但所有事物都從上帝以及某種恆常不變者那裡獲得其存在。柏拉圖說知覺不是真理的源泉這一點是正確的。柏拉圖主義者在邏輯學和倫理學方面最為卓越,同時也接近基督教。「據說普羅提諾,此人不久以前還活在世上,最為理解柏拉圖。」至於亞里士多德,他雖比柏拉圖遜色,但卻遠遠超越其他哲學家之上。但他們兩人都說一切神祇都是善良的和應該受人崇拜的。奧古斯丁反對斯多葛學派譴責一切激情的做法。他認為基督徒的激情可能成為道德的起因,憤怒或憐憫本身不該受到譴責。我們必須探究它的起因。柏拉圖主義者對上帝的看法是正確的,但對其他諸神的看法卻是錯誤的,他們不承認道成肉身也是錯誤的。

    此外,《上帝之城》中關於天使們和魔鬼們也有一較長的議論,這種議論是和新柏拉圖主義者有著聯繫的,天使們可能是善良的,或是邪惡的,但魔鬼們則總是邪惡的。對天使來說,世俗事物的知識是卑鄙的。聖奧古斯丁和柏拉圖都認為感性的世界遜色於永恆的世界。接著便論到在劫掠期間一些信仰虔誠的處女遭受強姦的問題。顯然有些人認為這些女性之失掉了處女性冠冕,並非由於她們自己的過失。但奧古斯丁卻非常明智地反對這種見解:「咄!別人的情慾是不會玷污你的。」貞潔是內心的品德,它是不會因強姦而失去的;罪惡的意圖,即使尚未實踐,卻會使你失去它。他暗示,上帝所以允許強姦是因為那些犧牲者對自己的節欲過分自負的緣故。為了逃避強姦而自殺是邪惡的,由此引起他對魯克蕾莎的長期議論,他認為魯克蕾莎不應該自殺,因為自殺永遠是一種罪惡。在為被強姦的一些有德的婦女的辯護中,有一個保留條件:她們不得樂於受奸,否則她們便為有罪。

    奧古斯丁還論到異教諸神的邪惡。他說:「你們的那些舞台劇,那些不潔的展覽,那些淫蕩的異教神,並非由於人們的敗壞始而孕育於羅馬,它們之所以被育成正是由於受到了你們這些神的直接命令。」崇拜一個像塞比歐這樣的有德者,是比崇拜這些不道德的神祇更有教益的。基督教無須為羅馬的遭劫而煩惱,因為它們在「上帝的巡禮者之城」中自有其避難的處所。在現世裡,這兩個城——地上之城和天上之城是混為一體的,但在來世,被神所預先選定的得救者同被神厭棄者將被分別開來。在今世,即便在似乎是我們的敵人中間,誰將成為選民一事,也是我們無從知道的。他告訴我們,書中最難的部分是對哲學家的駁斥,因為基督徒和一些卓越的哲學家在很大的程度上是一致的,例如,關於靈魂不死,以及上帝創世的理論。哲學家不放棄對異教諸神的信仰,但由於異教諸神是邪惡的,因而他們的道德教訓也就不足為訓了。

    書中並未暗示異教諸神僅僅是些寓言,奧古斯丁認為他們是存在的,但他們卻全都是些魔鬼。因為他們想加害於人,所以他們願意傳佈一些有關他們自身的猥褻故事。對大部分異教徒來說,朱庇特的各種行為比柏拉圖的原理和伽圖的見解更有影響。「柏拉圖不讓詩人居住在一個治理完善的城邦裡,這顯得他本人比那些想用舞台劇來讚揚的諸神更有價值。」他說自從羅馬人強姦了薩賓婦女以來,羅馬一直變得甚為邪惡。奧古斯丁用了好幾章篇幅敘述羅馬帝國主義深重的罪孽。

    他認為羅馬在成為基督教國家之前,從未受過苦難的說法是不真實的,它從高盧人的入侵和內戰中所遭受的苦難,不但與哥特人帶來的苦難不相上下,並有過之而無不及。占星術不僅是邪惡的,而且是虛偽的,這可以從具有同樣生辰時刻雙胎兒的不同命運得到證明。斯多葛學派對於命運之神的看法是錯誤的,因為天使和人們都有自由意志。上帝誠然預知我們的罪,但是我們並不因為上帝的預知而犯罪。另外,認為道德,即或在今世,會給人帶來不幸的想法也是錯誤的:身為基督徒的皇帝們,如果有德即或遭遇不幸也是快樂的,君士坦丁和狄奧多修斯二位皇帝就相當幸福。再者,當猶太人堅信宗教真理的期間,猶太人的王國一直得以延續。從書中的第十一捲開始,奧古斯丁敘述了上帝之城的性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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