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頭震盪:宜萬鐵路始末 第38章 齊岳山成為攔路虎 (2)
    中國鐵路系統多年間形成的傳統體制,即「高大半」三個字,仍在實際工作中發揮效應。重複說明一下這三個字:高度集中、大聯動機制、半軍事化。簡稱「高大半」。內中確有其積極因素。有利有弊,利弊互見。

    後來的事實說明,張梅、朱鵬飛兩位老總挽留了董裕國,這項建議和決策,無疑是正確的。

    風險太多了。

    讀者們早已明白,在「禁區」建造鐵路,最大風險還是地質難題,洞中突泥突水大塌方,朝不保夕。那麼,究竟應該採取哪些技術措施,來化解這一風險呢?我們中國人加上外國人,修築鐵路一百多年,積累了豐富經驗,難道不足以對付這項難題嗎?

    這個問題問得好。

    宜萬鐵路開工以來,一座座高危隧道確實超出了所有建設者的想像。隧道總長度達到239公里,超過全線三分之二。干到2009年9月,一統計,洞中突泥量超過1000方至上萬方的險情,發生了100餘次;突泥量為萬方至10萬方的大災難,發生了10餘次;瞬間突泥總量超過10萬方的情況——也就是頃刻間發生滅頂之災的情況,有過7次。

    誠然,在中國鐵路建設史上,也曾發生過突泥突水的事。一條路,有那麼一兩處攔路虎,已經很不得了。其規模均比宜萬路所遇災害小得多。

    正因為這樣,張梅和朱鵬飛等人不得不在多處隧道責令停工,或搶險,或觀察,或換將。一個目標,就是通過科研尋找解決危機的辦法。前頭總是講,幾年間應邀前往宜萬線參與攻關的中國院士,達到幾十人次。時下廣告話語中常見「頂級」一詞,如誇汽車質量好,便說「頂級配置」等等。而在體育和文藝方面,又常用「超級」一詞,比如「超級明星」、「超強陣容」等等。在這裡,我們足可以說,宜萬鐵路所驚動的工程界科技界大牌院士,早已達到了「超級」、「超豪華」陣容,肯定比所有廣告宣傳更加名副其實。在中國,院士級科學家通常歸屬於中國科學院和中國工程院兩大機構。我粗淺理解,前者在各大學科中的理論研究色彩濃重一些,後者在江河高山之間開天闢地的實踐色彩強烈一些。兩院之間有分工,有交叉,有互補,有不同的功能和目標。

    這樣理解,不知對不對?前來宜萬鐵路科研攻關的院士們,則多屬中國工程院系列,同時,他們又駐守在各自的部委院校等崗位上,擔負具體職務,起著學科帶頭人和部門負責人的雙重作用。舉例說,孫永福院士,曾經擔任鐵道部副部長;王夢恕院士,同時擔任鐵道部隧道工程局高級工程師;盧耀如院士,則是中國地質科學院研究員和同濟大學教授;鄭守仁院士,在長江水利委員會主持科技工作,是當家總工程師,也出任過長江委三峽工程代表局局長;周豐峻院士,長期在軍隊主持防護工程領域的科研工作,是總參工程兵研究所研究員;梁文灝院士,同時在鐵道第一勘察設計院和中國鐵道建築總公司擔負科技重任;進而有錢七虎院士、鄭穎人院士、劉廣潤院士、宋振琪院士、馮叔瑜院士等著名工程大家,除科研方向各有側重外,均在各自單位擔任領導職務或是科技領軍人物。以上諸多院士們,有的在宜萬線參加難點調研,共商攻關大計;有的從2003年起,即長期抓住宜萬工程不放,參與決策,專項跟蹤,從始至終。像孫永福、王夢恕、盧耀如、梁文灝、鄭穎人、錢七虎、鄭守仁等幾位院士,從2003年6月到2010年6月,整整七載春秋,參戰這條鐵路更加直截了當。

    上述「超級」工程巨頭,為國家多項大型基礎建設和國防建設,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無論是在鐵路公路隧道、三峽工程,還是在城市地鐵、長江黃河,哪裡有艱險,哪裡就有他們的身影。這個說法,常常用來獻給第一線的戰士們,其實,獻給「超級院士」們,同樣是真實的。在葛洲壩,在大瑤山,在世界最高的青藏線風火山隧道,在超長的世界排名第二的終南山隧道,在秦嶺,在太行,在沙漠、在草原,在非洲、在中東,在海底江底,在國防線上,哪裡都離不開中國工程技術的權威們。

    戰士有戰士的作用,精英有精英的作用。

    開赴宜萬鐵路的科研專家,除了上述院士達到幾十人次外,還有許多設計大師級、教授級高工們,也同樣是泥裡水裡摸爬滾打,面對十幾米的腳手架,面對隧道深處的怪巖,他們不顧險情危難,都會奮不顧身地向上爬、貼近看。像施德良、史玉新、軒轅嘯雯、關寶樹、杜彥良這些專家,實踐經驗極其豐富,人人都有一大串輝煌戰績,但他們仍然會告訴你:對待高風險隧道施工,一處有一處的不同,就好比中醫治病,必須對患者望、聞、問、切,具體把脈診治,不可形而上學。你不去趨前貼近仔細觀察,又怎能得到治理複雜地質的良方呢?

    如說梁文灝院士,他在40多年高端實踐中,主持勘察設計鐵道隧道多達450座,加上公路隧道20餘座,主持設計項目獲得過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個人有著榮獲詹天祐成就獎之殊榮。而在宜萬工地上,這位年近古稀的老者,照樣不顧泥水四射,直奔5000米洞底深處,去親自取樣拍照,他把洞底膠泥揉在手中,反覆察看,細心分析,直接和指揮長乃至和鑽工們展開充分討論,絲毫不會掉以輕心。

    院士們專家們,在現場掏出小本子做記錄,在工地夜晚孤燈下寫「作業」,那情景跟個小學生並無二致。是啊,越是大功大成者,越是謙虛謹慎者;越是了不起的人,越是很樸素的人。

    這些在中國人當中絕頂聰明的精英們,他們又是極能吃苦、下得笨工夫的「愚人」。

    他們說:許多所謂世界級大難題,在歷史條件較好的時期,中國人最終都能拿下來。

    經過多次實地勘察,院士專家們興奮起來了,覺得可以說話了,找到論點依據了,即便是爭論不休也存有底氣了,這才坐下來,關起門子開會,想說什麼說什麼,有想法儘管談。搞自然科學就是這點好,相對民主,相對公平,相對公開,大爭大吵不要緊,保護你的發言權利,誰說得對,按誰的辦,最後取長補短,得出最佳方案。

    回首宜萬路,專家、院士加上工程管理者們,從2003年起,至少舉辦了7次高端研討會議。我們簡單回顧一下:

    第一次會議於2003年在成都召開。重點研討「超前地質預報」新課題,就是說,施工中每前進幾厘米,都要知道前頭是否藏著惡泥惡水,你不清楚它,它就會突然衝出來,把人吞吃掉。所以需要採用高科技手段,超前預測預報,測得越遠越寬越準越好。可惜當時我國各個施工軍團,尚難完全掌控這項技術,主要是設備差,測距不遠,需要大批進口設備,然後作為一項制度,用於宜萬。實現中國現代化,不妨多一點拿來主義。此次會議,中國科學家敞開胸懷,特地邀請了德國、美國、瑞士、日本和新加坡的專家們前來,共同交流,發表了具有世界最高水平的論文20多篇。

    第二次會議在2003年7月進行。有5位院士上陣。他們從萬州一路踏勘過來,走到宜昌,坐下來開會。重點是審議鐵路選線及站點佈局的合理性,還要結合考慮囊中錢糧夠不夠用,量體裁衣,因陋就簡。既要規避風險,趨利避害,又必須節約使用這200多個億。那時候,鐵路投資緊張,遠沒有今天這樣氣粗膽壯。舉例說,隧道海拔抬高些,山中水壓就小些,地質難題就少些,但是你一路上都要抬高起來,包括特大橋樑在內,耗資必然更大。

    第三次會議召開於2007年3月間。一次就出動了8位院士。此次行程正相反,他們從宜昌一路詳察工地向萬州,落腳重慶開會。指導解決兩座長江大橋和各個Ⅰ級風險隧道特殊難題。比如說,在龍鱗宮隧道裡,鐵路線正面遭遇一處特大溶腔。這個「特大」是多大?我們假設一個足球場,大約長100米寬50米吧,那麼,這個洞,竟然達到長400米寬100米的地步,相當於好幾個足球場連成片。需要打起叢林般的水泥立柱支持全洞。而雲霧山隧道,一個溶腔達到8000多平方米,需要在洞中架設鐵路大橋才能通過,「橋樑大軍進隧道」,舉世罕見。

    這還不算大:五爪觀隧道,全長3531米,內中一個溶洞,竟然長達1000多米、寬120多米、高30多米,幾十輛重型卡車在裡頭跑,還不會堵車!洞中一條暗河,每天的流量近90萬立方米,可以滿足一個20萬人口的城市——供水半個月!再看齊岳山,大大小小溶腔密佈182個,先後突泥突水近40次,安裝大型水泵100多台,排水管道長達25公里!有一次,突水一下子淹沒既成隧道1374米,無奈全力抽水,一口氣抽了兩個月。好不容易抽到只剩200米了,大水突然而至,兩個月抽水前功盡棄!遙想當年,毛澤東、周恩來多次聽取川漢鐵路匯報,難點多多,其中一個主要難題就是無法突破齊岳山大關,確為當時的工程技術所不可及……如此眾多的大難關,攪得8位院士日夜不得安寧,爭論隨之而起……

    第四次會議於2008年11月舉行。3位院士升帳,難題帶到北京。會議地點放在中土大廈,離我居捨不遠。我在聯席大桌旁聽了一天會,最大的感受是:全天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第五次會議的時間是2009年2月下旬。仍以王夢恕先生出任組長,7位院士又一次從萬州走到宜昌,坐下來開會,重點在於推行特殊方案:要在隧道施工中,給一座座大山來一個「釋能降壓法」!想一想,中國幾千年治水史,從來都是疏堵結合、以疏為主的。祖先們知道,光靠堵,洪水還會氾濫。今天,我們在世界級隧道難題面前,也來它一個導水洩水。這項「釋能降壓」施工技術,也成為世界級的。可以說,這一決策和這次會議,在中國鐵路建設史上,具有開創性和突破性。

    第六次會議,由王夢恕院士牽頭,在2009年5月裡,直奔齊岳山考察,然後在恩施州宜萬指揮部坐下來,專題研究齊岳山隧道最後的「攔路虎」——F11大斷層問題。與會專家針對性極強,問題萬般尖銳。而中鐵十二局齊岳山指揮長董裕國、項目經理趙西民和總工席繼紅,3人頭頂千鈞壓力,竟能對答如流,從而使本次會議極具成效。是啊,中鐵十二局齊岳山3位將帥,6年來貓在深山裡,時時刻刻只操心這麼一件事,對答如流也就不奇怪了。這山這洞,早已成了與他們共同存在的一對矛盾,猙獰山洞既是老對手,又是老夥計,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看誰笑到最後。

    施工期間,董、趙、席3人直接面對著數不清的艱危,也直接面對著數不清的專家!而且,這些專家人人都是實際大幹出來的指揮官,歷經風霜,工程上那點兒事,誰也甭想糊弄他們。請看陣地前沿,董裕國他們受益過最嚴格的專家指導:鐵道部副部長陸東福、副部長孫永福、副部長盧春房;鐵道部總工程師何華武、副總工楊建興;鐵道部建設管理司司長張建新,鐵道部工程管理中心主任施德良、張梅;鐵道部工管中心主任辛文克,包括鐵四院老總多人。其中,陸東福、孫永福兩位副部長先後來了兩次,盧春房副部長居然來了6次,就是說,一個偏僻的火車山洞,光是國家大部的副部長,就親自光臨10次之多,到最後,部長本人也可能來啊。——來幹嗎?來為這個山洞的貫通剪綵呀!你聽說過這樣的深山工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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