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頭震盪:宜萬鐵路始末 第35章 奪命野三關 (1)
    野三關的犧牲

    宜萬鐵路工程完竣後,可以在上海與成都兩大城市之間,實現朝發夕至,中間連結南京、合肥、武漢、宜昌、恩施、萬州、重慶等一系列重要城鎮。可歎恩施地段,卻是逢山開洞、遇水架橋,橋連洞、洞接橋,橋不離洞、洞不離橋,處處嚴峻艱險。光一個馬鹿箐隧道,犧牲慘痛,就讓讀者們擔驚受怕緩不過勁兒來。可是我還必須說,嚴峻艱險的工程,還有更多;更可怕更慘痛的犧牲,還在後邊。

    舉目全中國,10公里以上的鐵路隧道一共9個,短短的宜萬鐵路就佔了仨!其中野三關隧道,居然長達14公里,令人難以置信。「好嚇人喲!」巴東方言這樣說。

    承建野三關隧道的隊伍,是中鐵十六局四公司人馬,老鐵道兵底子。2007年8月5日凌晨,山鄉大霧。人們正在夢裡追尋甜蜜,享受寧靜。野三關隧道深處,施工者剛剛吃過夜班餐,轉身繼續鏖戰,不捨晝夜。

    突然,伴隨著強烈颶風,洞底大突水瘋狂發作。轉眼間,一台30噸重的裝載機被沖推到80米以外,一台50噸重的噴漿車被沖推到50米以外,其鋼樑被扭曲成一根麻花。

    洞中響起了無助的呼喊:救命呀!

    52名工人陷沒於黑暗洞窟,不可自拔。

    大自然製造災難,人陷其中十分渺小。1998年長江洪水,2008年汶川地震,我都去了前線,從湖北到四川,許多慘劇看過,許多淚水淌過,最後剩下最強烈感想,唯有對大自然的敬畏。從理性上說,我們追趕現代化,中華民族要復興,當然很好,我們常常為現代化在吾國的勝利而歡呼而歌唱。但是,從情感上說,我寧願這個社會發展得慢一些,開發得從容一些,生活得淡泊一些,更加尊重大自然一些。這是因為,生命最寶貴,環境很脆弱,百姓怕折騰,世界要和平。

    科學的最後目標,文化的終極關懷,利潤的極大豐厚,說到底都是為了人,為了人生活得更美好,而不是相反。這是根本,以人為本。所謂全黨要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原意是相對於階級鬥爭和無休無止的政治運動而言,絕不僅僅是單純追求經濟指標。必須把以人為本思想與經濟建設的實踐真正結合起來。這一認識來得有些晚啊。我們不能再愚下去,要改變過去一味追求高速度發展的現狀,使中國的發展既好又快,先好後快,如果不好,寧肯不快,這才是國人真正的福音……

    搞建設,保護環境是第一位的。

    大施工,人身安全是第一位的。

    眼下,52名工人陷於深深洞窟,生死不明。

    中鐵十六局野三關隧道指揮部和一度指揮全路工程的武漢鐵路局多位老總,首先動員自身力量,迅猛投入搶險救人;緊接著恩施州委書記肖旭明和州長周先旺、副州長楊天然,帶領鐵路辦人馬,組織武警消防官兵,公安幹警、民兵分隊,礦山、醫療救護隊,全力配合搶險;巴東縣和野三關鎮、大支坪鎮兩級黨政,大批幹部群眾和車輛設備,隨時聽從搶險指揮。

    52條生命,維繫著小家庭,也維繫著大社會。

    中央政治局委員、湖北省省委書記俞正聲,湖北省省長羅清泉,鐵道部部長劉志軍迅速作出批示,密切關注搶險進程;直接趕赴現場的官員,有湖北省常務副省長周堅衛、國家安監總局副局長王德學、鐵道部副部長盧春房等。而這位盧春房副部長,本身就是鐵路工程指揮長出身,特別熟悉隧道施工情況,宜萬鐵路幾度發生大事故,他都從北京趕來,趨前指揮搶險。

    搶險行動緊張有序。眾多工人與戰士們,奮不顧身,撲救在洞中最前線。這一次,領導幹部們也挺身深入到洞中去了。周堅衛、盧春房、王德學、肖旭明、周先旺、楊天然,他們深入洞窟,沒有把自己的生命看得與其他平民有何不同。這是社會進步,可以看作執政黨和政府的一種進步。但是,我們並不甘於傾注過多的豪情筆墨,去片面謳歌此類搶險突擊行動。搶險本身就是被動的,是不同程度違反客觀規律後果的補救。在過去,主流傳媒總是用高奏一曲曲「共產主義凱歌」的絢麗篇章,來掩飾災難的嚴酷,甚至有意轉移關於人為責任的追問。過度彰顯搶險行動的偉大與隆重,少問或不問事故本相與原因,實在無利於汲取沉痛教訓,無利於中華民族在大規模現代化建設時期,趨利避害,減災防控。義勇,不能代替理性。

    搶險救災,是政府應盡的職責。

    我們更加看重的是,這場血淚交流的地下搶險,挽救了多數垂危的生命,本應肯定其功效。但不幸的是,事故仍然造成了多達10人的重大犧牲。其中9位死難者的屍骨,在長達97天之後,才從隧道深處的淤泥中找到,他們早已失去了人形。

    我們更加看重的是,宜萬鐵路戰線上,還有許多這般恐怖的魔洞,大夥兒千萬千萬要小心啊。

    傷心墓前,秋草萋萋。沉哀屈指,馬鹿箐和野三關兩座隧道工程,已經奪走了28位兄弟姐妹的寶貴生命。

    後來,我在北京採訪了鐵道部副部長盧春房,採訪了宜萬工程總指揮張梅,與常務副總指揮朱鵬飛見面更多,他們已經在鐵道線上干了大半輩子。身經百戰,見多識廣。但是,他們不止一次地感歎:看來,我們對於宜萬鐵路的艱險程度,還是認識不足啊。

    作家也認識不足,讀者也認識不足。讓我們繼續揭示災難魔鬼那猙獰面目。

    父親在深山探兒中死去

    2008年夏秋,世人高度關注四川大震之災。在那些悲傷的日子裡,人們逐漸認識了一個新名詞,叫做堰塞湖。巨大山體受到震盪,結構變得鬆動,雨水滲透到山體縫隙中,分離它們,大地引力和自身重力,促進山體突然崩塌下來,無情地覆蓋村莊,堵塞奔騰的河流,形成大湖。故名堰塞湖。試想,人類在河道上築壩,修成一座水庫,竟是那麼不容易,而山體坍塌卻可以在極短時間內,輕易地製造一座湖庫。這力量該有多麼大?

    前不久,重慶市武隆縣境內忽有半座大山坍塌下來,覆蓋了一座礦井和多名礦工。人們進行了一連數周的挖山救助。《新聞聯播》每日播報搶險進度,使我們更多地認識到中國大西南山地的高危特質與凶殘性格。最後只能無奈放棄。

    重慶距離宜萬鐵路工地很近很近了。一座座大山緊相連,地質特點很相似。只是湘鄂西地區的山形更加險峻,也更加美麗,成為驚人的風光勝地。這時候,工地上,大橋邊,隧道裡,隆隆的炮聲日夜迴響,震盪著山體,打破了千年寂靜。我們是不是招惹了山神,使山神頗不歡愉?山神會發作嗎?山神在哪裡?到底有沒有山神呢?

    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一塊天邊巨石在山脈上懸停,懸停了千百年光陰,沒有外力作用,它不會掉下來。而就在風雨交加的昨夜,它突然脫離了大山母體,脫落到山下變成碎片,又飛濺到平地小村旁,甚至可以「嗖」地一下,鑽進農家老婆婆的飯鍋裡。

    這並不是什麼稀罕事。宜萬鐵路開工以來,此類事件多有發生。飛落的石頭,瘋狂的石頭,小石頭有籮筐那麼大,巨石有房屋那麼大,再大些,就是半邊山體轟轟烈烈地撲向村鎮,撲向我們的同胞。

    說一個傷心的例子吧:在利川工地上,中鐵十一局苦幹到第三個年頭。一位年輕工友的老父親,思念兒子,不遠千里來到深山。老人家是來看一看,這是一個什麼地方,兒子為什麼連續兩年沒有回家?你媽在家想你,一宿一宿睡不著覺哩。這一日,父子倆蹲在工地附近山崖邊,面向公路,抽煙說話,要好好拉一拉家常。突然,兒子感到背後有所異動,且有一股冷風襲人,猛回頭看時,一塊岩石正朝著父子倆滾滾落下,兒子力圖推開父親,卻已經遲了。岩石從父親身後,給他以致命一擊,口噴鮮血於武陵山門。慈悲的老父親,就這樣突然死在了宜萬鐵路工地上。兩年了,兒子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施工的!臨嚥氣前,老人用最後的力氣叮囑兒子:一定要安全回家,照顧好你媽……

    利川市鐵路辦副主任肖文輝,向我們講述這個故事時,眼睛裡溢出淚來。

    處處險象環生,步步刀光劍影。宜萬鐵路工程彷彿處在人世間一個「施工禁區」之中。

    遠處,那是利川方向,又一次響起了沉悶的炮聲,震盪著隆起的大山。

    古樹嘴禍從天降

    利川,就是誕生著名民歌《龍船調》的那個利川。民歌有著鮮明的地域性,一句道白「妹娃兒要過河,哪個來推我嘛!」背景便是河流縱橫、行路艱難的情景。只不過中國百姓面對艱險,往往報之以樂觀和幽默罷了。這裡山形地貌極其複雜,超出了施工者防災防險的經驗範圍。

    利川有個謀道鎮,鎮上生出一棵千年水杉樹,佔了一「最」。老樹無言,老樹參天,它見證了漫漫歲月曆史變遷,見證了許多人間悲喜劇。今天,老樹還見證了修建宜萬鐵路的血腥。

    中鐵十一局的將士們,走南闖北,建功立業,宜萬工地自然少不了他們的身影。該局W21標段施工隊,安營紮寨於這棵水杉樹下。小村莊的名字,就叫古樹嘴。

    野外施工,建設者凡選擇指揮部駐地,都是極講究的。包括宿舍工棚灶房糧庫,絕不可以隨地搭建。這一次,施工隊縱深古樹嘴,行話叫做「進場」,照例要進行實地勘察,還要走訪當地村民,分析地質地貌,以確保基地選址的安全性。在古樹嘴村一組,施工隊看到山嶺整體性很好,植被茂密,覆蓋較厚,且無滑塌、滾石跡象。當地村民證實:這塊地方,從來沒有發生過滑坡垮石現象,結實得很。那麼,僅僅做了實地觀察與走訪,還不夠,還要在利川鐵路辦協助之下,進一步找牢靠了科學依據才能安營紮寨。這是鐵路工程老牌正規軍,不是倒地而息的民工游擊隊。經過調研,得知利川市政府曾經對境內山區130多處地質災害地段作出過預警,確定此地地質穩定,不屬於130多處災害監測點。

    好了,這下踏實了。中鐵十一局項目部有了多方依據,便安排其中一處宿舍區,建在古樹嘴村一組地段。此地距離即將興建的橫樑子隧道,大約170米。新建臨時宿舍小區,計有房舍15間,可住33名員工。

    宿舍區背後,上方,有二階懸崖一處,高近百米。它不會塌下來吧?

    疲憊而又愉快的施工生活開始了。

    2005年夏。山雨從5月中旬起,嘩啦嘩啦下個不停,一直到6月上旬,沒完沒了,幾無晴日。這在武陵山區,也是尋常氣候。

    進入6月中旬,雨漸疏,山體依然穩固。

    6月18日晚餐後,勞作了一天的施工隊員們,說說笑笑歇息下來,漸次進入夢鄉。隊長林勇睡得晚,半夜巡走一圈,未見異常。山那邊傳來幾聲狗吠。零點報鐘,進入19日了,33人全部睡熟。

    災禍往往發生在毫無防備之際!凌晨3時10分,山體爆裂,發出炸炮一般巨響,頃刻間,山崖上大批岩石劈落而下。這是名副其實的「禍從天降」。暗夜漆黑,員工熟睡,不可能有任何自救動作,甚至來不及做任何思索,多間宿舍橫遭滅頂之災,塌落的滾石砸向了夢中人。一瞬間,15人身受重創,有3人當場死亡,1人死於搶救中——慘禍造成4人死亡、多人受傷的嚴重後果。

    不該塌落的山體,還是塌了。災後,現場測量一塊大岩石,重達300多噸。它飛落而來,蹭誰一下,誰就是個死。真是可怕無比,無比可怕。

    中鐵十一局的弟兄們,含淚送葬死難戰友,又把所有的宿舍全部搬到山頂上去,咱們整理傢伙兒,支鍋造飯,擦乾淚水,還要壯起膽來,接著干。

    宜萬鐵路工地上,已經遇難的員工和百姓,至此達到33人。

    高陽寨又有死難者

    修建宜萬鐵路,不能再死人了!再這樣死傷下去,上上下下誰也受不了。部分工人心生厭戰情緒,少數指揮者精神幾近崩潰。朱鵬飛老總沉痛地對我訴說:有幾位項目指揮長,事實上已經崩潰了。一連串慘案,使我們背負著沉重的包袱。工程多次意外中斷,又往往拿不出更穩妥的方案,讓人瀕臨絕望。山大溝深,工期漫長,指揮者人人提心吊膽。說實話,誰家也沒有在宜萬鐵路上掙到什麼錢,傷亡卻如此慘重,各個工程局,恐怕是全線虧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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