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頭震盪:宜萬鐵路始末 第34章 馬鹿箐水魔 (4)
    此刻,忽見洞口衝出兩頂安全帽,證明洞中確實有人。

    緊急清點核查各隊人數,18點30分出了結果:在全部核查之後確定少了5個人。天啊,這麼大的突水,他們還能夠回到人間嗎?

    管理者曾在8小時之前就下達過禁止入洞施工的指令,並通知已經入洞人員必須全部撤出,為什麼洞中仍然有人作業?為什麼不能令行禁止,避免悲劇?

    要回答這個問題,頗不容易。簡單說,領導下達安全指令,部屬沒有嚴格執行,管理者「無過錯而有責任」。但是,如果往深裡探究,卻有著更加複雜的社會經濟深層原因。你看,鐵路系統改革二十多年來——同其他行業一樣,工人隊伍成分發生了很大變化,勞資分配形式和團隊管理模式也發生了很大變化。一項工程上馬,多種體制同場運行,施工隊裡什麼工人都有,既有經過嚴格訓練的正式工,也有離土離鄉的農民工,有協議工,有合同工,有臨時工,乃至還有計時工、計件工、家屬工,不一而足。大夥兒一個心眼兒就是多多攬活兒,一個共同目標就是快快掙錢。全國的煤礦鐵礦裡頭是這樣,高速公路施工大軍是這樣,城市裡豎起了一座座摩天大樓是這樣,江河上一道道水利大壩的戰場是這樣,大電廠大鋼廠大油田的工地上是這樣,千百種輕工業手工業的廠房裡更是這樣。一句話,整個中國就是一個大工地,每個工地上,無一例外都以農民工為主。這現象,是令人樂觀的進步,也是殘酷無情的現實;是改革開放的突破,也是人生無奈的悲劇;是原始積累階段不可逃避的代價,也是通向繁榮未來必須踏過的道路。

    宜萬鐵路工地上,在千千萬萬施工將士中,在每個項目每支隊伍以及許多工種崗位上,就有一大批追求「多攬活、快掙錢」的包工頭和打工漢,其比例遠遠超過了工程技術人員和正式工。甚至,各省優秀民工已經在磨煉中形成了自己的特長特色。比如福建人最擅長於打隧道,在全國鐵路和高速公路工地上,是極富盛名的。冒大風險,掙大筆錢。

    管理者指揮官在強調安全的同時,也曾強調工期。

    包工頭打工漢在追求金錢的同時,更會追求效率。

    為什麼不能令行禁止?為什麼不能一絲不苟堅守安全底錢?答案就在這裡:安全指令下達後,總有人抱著慾望抱著期待抱著僥倖之心,在嚴酷的工作面揮汗如雨,甚至包括正式工人。

    這是什麼主義?什麼主義也概括不了中國的現實。有了往昔半個世紀大貧窮,就有如今半個世紀大搏殺。

    那一天,進入馬鹿箐隧道幹活兒的人,竟有好幾十名。他們在經歷了這場生死考驗之後,多數人保全了性命。而久呼不答的5名弟兄,卻再也沒有醒來——

    經過一夜搶救,先後救出4人,3人停止了呼吸,1人死於醫院。最後一名工友,名叫向紹仁,被大水沖到8公里以外的水庫中,10天後才找到。

    至此,馬鹿箐隧道工程,兩次大難,已有16人犧牲。

    淚水伴著雨水,雨水伴著洪水,洪水伴著血水。中鐵十一局馬鹿箐工程指戰員們,哀號陣陣,向天而哭。

    慘劇的另一種形式

    水魔造孽,慘劇再三。搜救隊員們在下游水庫的淤泥中,剛剛找到了最後一名死難工友的遺體,將士們剛剛舉行了一場重整旗鼓、誓不退卻的動員大會,指揮部剛剛把復工新方案制訂出來,4月19日凌晨,馬鹿箐隧道在風雨中再度暴發更大的突水災害!

    這一次,距上述4月11日的大災情不過10天,水頭更加猛烈。觀測洞口水位,洪峰激浪高達2米多。90分鐘大突水,水量超過36萬立方米。誰也說不清楚,這莽莽大山的肚子裡,究竟裝著多少水?

    此次巨災,幸無人員傷亡。但來勢兇猛,破壞力極大,洞口停放著1輛重型卡車、3台20噸重的礦車,竟被巨浪沖到3公里以外的泥河之中。另一台大型裝載車,大輪胎有一人高,洪水可以把它輕易地掰下來。洞口的實心水泥預制板被全部掀掉,衝出一個大坑將近5米深。幾萬立方米備料——鋼管木料電纜模塊風機電器水泥,被洪水沖得蕩然無存。洞口附近的調度室、修理車間、庫房建築、溝邊擋牆全部衝垮,運輸鋼軌專用道被沖扭彎曲,3公里以外的山體被衝垮塌方……

    洪水的力量巨大無比。記起十多年前,我在長江抗洪前線採訪,簰洲灣大堤潰口後,一個連隊的軍用卡車被衝向遠方,洪水的作用力,可以把十幾輛軍車在好幾公里以外翻滾、疊摞到一起,形成一座鋼鐵山丘。其動因真是不可思議,無法名其狀。

    眼下,我站在屢遭破壞的馬鹿箐隧道附近,站在一片淤泥中,只見現場早已慘不忍睹,一切都失卻了原先的造型。洞口遠未至,腳下亂紛紛,人車不可行走。

    許多打工者,錢不曾掙到多少,紛紛含淚散去。臨走,老婆孩子一大堆,還有雞和狗。我曾經遊走在他們搭建的排房間,看過他們草率而又雜亂的生活環境。農家被服臨時,鄉土用品,與施工器械修理工具雜陳一處,床底下、牆上頭,整個排房,呈現著當代流浪群體常見的貧寒景象。

    中國鐵路工程正規軍,同樣是堅忍的流浪者,他們都是老牌流浪者,資深流浪者,高級流浪者,偉大的流浪者。築路人的足跡踏遍了中國。

    農民工可以告別馬鹿箐,匆匆流浪向異鄉。我們,中鐵十一局馬鹿箐隧道的將士們,卻不能離去。我們有著長期的特殊的良好的現代工業組織教育,我們的流浪只能是整體規模的集體行動,我們具有堅不可摧的嚴明的組織紀律,我們必將把自己的一切獻給祖國而無怨無悔,我們要像釘子一樣扎牢陣地,奮勇作戰,同各種困難堅決鬥爭到底,直至奪取最後勝利——貫通馬鹿箐。

    我想起了前蘇聯一部長篇小說,名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還有一部叫做《遠離莫斯科的地方》,兩書以布爾什維克戰士那高貴的精神基調,在凜冽的西伯利亞暴風雪中歌唱不息。成千上萬的保爾·柯察金,戰勝了雪魔,也戰勝了自己的懦弱,為一個紅色大國,修成了那條萬里輸油鐵道線……

    中國當代鐵路工程戰士——保爾·柯察金。

    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是的,更加猛烈的暴風雨再一次襲來。

    馬鹿箐水魔已給製造了三起凶災:

    2006年1月21日大突水,造成11人死亡。

    2008年4月11日大突水,造成5人死亡。

    2008年4月19日大突水,造成極其嚴重損失。

    忽然,大突水又來作亂——距離上次災難不過20天。5月10日上午11時50分,水魔在隧道裡發出轟鳴嘶吼,幾十萬立方米的惡水再次從大山腹中瀉下,洶湧而出。眾指揮對此早有防備,所幸洞內無人施工。但是,水魔肆虐,令人防不勝防,悲劇呈現出另一種哀痛——只見污泥濁水無情地衝出隧道,翻滾著巨浪,一路狂奔而下,它衝向了山坡溝壑,衝向了農家田野,衝向了田野中勞作的農民們!懦弱的農民,驚慌的農民,無助的農民,奔逃的農民,他們距離洞口足有1公里,難道水魔不能饒過他們嗎?不能饒過孩兒母親嗎?不能饒過農人妻子嗎?在一片淒厲的驚嚎聲中,惡水沖塌山體,一口吞掉兩位奔逃中的農婦,咆哮著席捲而去……

    一位好媳婦,名叫宋珍梅。

    一位老嫂子,名叫王大菊。

    小時候,長輩們借用美麗的植物花,為她們取了名字。

    植物美麗,生命脆弱,她們毀滅於泥濤污浪,竟在旦夕之間。

    對於建設者們來說,犧牲了戰友和兄弟,是一種壯烈一種悲痛,而面對農家百姓尤其是婦女姐妹的死亡,這悲痛卻如鯁在喉,哭泣不出來,吞嚥不下去。

    至此,馬鹿箐隧道這個黑洞,已經拖走了18條鮮活生命。

    此後,不到兩周,即5月23日,馬鹿箐隧道暴發第五次大突水。

    又不過3天,即5月27日,馬鹿箐隧道暴發第六次大突水。

    中鐵十一局的施工者們,在洞外洪水可能衝擊地段,設置一條警戒線,派人看守。要防備山體坍陷,防備惡水突來人畜失足,防備鄉親們房屋倒塌。還要動員警戒線以內的山坡農戶盡快搬離危險地段,為他們安頓新家。真是防了洞內,還要防備洞外。

    蜀道難,修建蜀道難上難。

    與我們多有接觸的馬鹿箐前方書記周建國先生,日日焦慮,身心俱疲,眼瞅著就快扛不住了。他會倒下去嗎?他的前一任,一位久經考驗的老鐵路,已經在馬鹿箐的驚駭中發了心臟病,是讓同事們扶著架著撤下去的。隨後,周建國從總部頂替上來,接二連三經歷了更加嚴酷的考驗。他沉重地說:5月10日那天,我去武漢開會,心神不寧。會議中果然收到張丕界總工程師的短信,得知又發大突水,還奪走了兩位婦女的生命。當時我的血往頭上湧,兩耳嗡嗡響,會上講什麼再也聽不清了。我要離開會議室,好幾次努力竟然站不起來,胸悶,憋得難受,我終於體會到老書記為什麼會得心臟病!外壓內激,不堪重負,我們當幹部的,首先要打起精神,給職工們鼓勁兒撐腰。困難再大我們也必須幹下去。

    哀兵可勝,周建國說得是。

    馬鹿箐這邊,事故不斷發生,傷亡不斷增加,工程舉步維艱,將士憂心如焚。其他隧道情況如何?其他路段安全如何?到處都是這般恐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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