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頭震盪:宜萬鐵路始末 第28章 征地拆遷啟示錄 (1)
    大老虎吞吃小麻雀

    宜萬鐵路終於開工了。隆隆作響的奠基禮炮一停,開山炸石的炮聲繼之又起。由各大鐵路工程局組成的「多國部隊」,上萬名工程技術人員和大批民工,從四面八方開赴以恩施為軸心的浩大山區。一輛又一輛的大型鋼鐵機械被調集到各個工地,擺放在三百多公里的戰線上,「多國部隊」將在各自的標段同時行動,大舉施工。

    我之所以把這支施工大軍稱為「多國部隊」,是有深刻原因的。前些年,國家對於新建鐵路的投資很少很少,高速公路在中國大地上迅猛崛起,衝擊著「鐵老大」的地位,也影響著鐵路至上的傳統觀念。1998年以前,鐵道部每年修建新路的資金僅僅在200億至300億之間,1998年到2004年,每年投資亦不過500億元,新建項目屈指可數。與此同時,從計劃經濟時代延續下來的大型鐵路工程局,卻依然存在著,大都找不著活,吃不飽飯。更有原來隸屬於軍隊建制的鐵道兵各師各部,也在上世紀80年代大裁軍之後,轉為新編鐵路工程局,加盟市場大競爭。說競爭,實際上還要靠國家,還須分食鐵道部上馬新項目。中國的鐵路,鐵道部不修誰修?其他投資形式很少很少,私營老闆修鐵路很少很少,僅僅出現了一些苗頭。而在鐵道部看來,這二十多個大型工程局,都是國家至寶,手心手背都是肉,凡有新項目開工,還要盡量照顧,總不能厚此薄彼,一方面要進行招投標改革,一方面還要把蛋糕切分下來,每人分得一角,塞一塞牙縫,掙一點兒維持費;既不能讓大家餓死,也不能讓另一部分人撐壞。是為中國特色。

    因此,宜萬鐵路一開工,來自全國各地的鐵路工程局便迅速點將進山,在四十多個標段上搭帳篷、租房子、拉電線、接水管、修便道、起爐灶,爭分奪秒,全線開花。在他們看來,這些切碎了的小標段並沒有什麼了不起,每家合下來的資金不過1個多億,甚至有的標段還不足1個億。這就如同一隻斑斕大老虎吞吃一隻小麻雀,咂吧咂吧就嚥了,吃不出多少香甜來。當時,他們對於這條鐵路的無比凶險尚認識不足,也缺乏決戰世界級大難題的思想準備:這麼一段段一截截的小活兒,快干快完,早干早完吧。如今,京滬線上,一個標段上到30個億、40個億也不稀罕,上百億的大標段都有。到2009年,全國新建鐵路投資已經達到了6000億元。實在是幾年前無法預料的。

    為農民算出一筆賬

    「多國部隊」進山來,好處是宜萬鐵路全線開花,可以提高進度。但是,當頭一大難題,不可避免地橫在所有施工隊伍面前:

    全線開花大施工,也就意味著,首先要全線開花大征地,全線開花大拆遷。

    大施工並不難。大征地加大拆遷,難上難。

    隆隆的炮聲,震響在嶙峋崚峭的峽谷中,也震響在沿線父老鄉親的心裡頭。

    炮聲喚醒了沉睡千年的群山,喚醒了詩意和希望,同時,也會喚醒慾望,喚醒矛盾,喚醒衝突,喚醒慘痛的離別,喚醒深切的悲傷。

    在「宜萬鐵路有獎征歌」的作品中,其中一段這樣唱道:

    出門就爬山,要爬九十九道坎,

    過河到對岸,要繞九十九道灣。

    土家兒女喲,扁擔挑歲月,背簍背辛酸,

    日子過得好艱難!

    啊,武陵仰天望,清江朝天喊:

    鐵路何時進山川?

    爺盼父盼子孫盼,

    一盼就是一百年。

    歌詞寫得如何,自有專家評說。在我看來,歌詞狀寫了土苗山寨一種歷史,一種真實場景。爺盼父盼兒孫盼,一盼就是一百年,這是怎樣的一種生活形態。那麼,幾代人,上百年,盼來鐵路又要幹什麼?那就是改變命運,改變扁擔挑歲月、背簍背辛酸的人生,改變爬山九十九道坎、過河九十九道灣的嚴酷現實,從此過上好日子。

    問題正在這裡。鐵路進山,時代發展,對於幾百公里的沿途百姓來說,整體利益應該不錯。將來,正如歌詞下半段所唱:情暖清江水,汗灑武陵山,萬水千山捷報傳!啊,歲月翻了坎,蜀道不再難,宜萬鐵路連川漢,巨龍進山把夢圓,日子越過就越甜!

    千家萬戶的窮苦百姓,他們能不能看得那麼遠?即使能看到光輝遠景,眼下十年八年的日子怎麼過?農民們一旦離開土地,便會惶恐無措。如果,這片土地非要徵用不可,那麼,家家戶戶就會整夜整夜不睡覺,他們扳著手指頭,一遍一遍地算賬,算了一個天亮,又算了一個天亮,頭幾天算土地,後幾天算房產,先是合在一起算,然後掰開了重新算,最後又多次合在一起算,淚水不知不覺淌下來,鹹鹹的。

    毫無疑問,每一項國家重點工程的實施,都會打破山鄉的平靜,都會在鄉親們心底掀起狂濤巨瀾。一部分農民定會起而疾呼,去爭取合法權益。

    於是無數的文章、作品,都會重複毛澤東那句老話:重要的問題是教育農民!可歎毛澤東說了那麼多話,怎麼不見重複?依靠農民打江山的時候,怎麼不怨農民保守?1949年以前,中國農民前赴後繼,成為大革命主力軍,最後攻取了城市,奪取了政權,貢獻最大;1949年以後很多年,他們又成為中國工業革命的最大奉獻者和犧牲者,我們還要怎樣去教育他們呢?

    其實,農民心中一本賬,並不難算。你看,已知宜萬鐵路征地,每畝地補償7000元至9000元。假設農家每畝地每年收益200元至500元,那麼土地承包30年不變,他同樣會得到上萬元。這指的是偏遠山鄉。可見農民們並沒有什麼便宜可討,而且吃了虧,所謂一次性補償的計算方法,不過是按今天的價格算出來的;再說,凡臨近江岸港口或城鎮集市的土地,其價值更是成番增長,每畝地遠遠不是9000元價位。再看拆遷舊房,道理一樣,每平方米補償240元至300元,倘60平米的房子,補不到1.5萬元,根本建不起新房來。距離城鎮近些的人家,心理上更不是這個價位。這個虧就吃大了。

    如此一算賬——還不敢往深算,你就明白了。俗話說,要想公道,打個顛倒。假如輪到咱們家,政府只給你這麼點兒錢,你同樣不肯走。說不定更會大吵大鬧。

    我們怎麼忍心再去指責和教育農民父老?

    人的思想感情是發展是變化的。二十多年前,我寫過一部作品,叫做《中國的要害》,筆下急切呼喚中國修建高速公路,做深情睿智狀。我的筆曾經簡單化地指責太行山農民,認為他們面對國家重點工程,很不通情達理,甚至自私自利。如今我歲數大了,知道了中國農民的艱辛,我不會再這樣寫。中國農民早就應該得到更多的補償,更多的收穫,更多的回報,更多的幸福。如今不是一再講,發達的工業化成果要「反哺」農業嗎。

    在我那部早期作品中,為了一味地警醒和提高人們對高速公路的認識,居然不恰當地貶抑了鐵路的作用。這也是一種年輕人的偏頗,一個傾向掩蓋另一個傾向,缺乏科學的理性精神。如今看來,高速公路和優質鐵路,包括航空和水運,各有各的優長,彼此不可取代,都是現代社會所需要的……

    做了一點兒檢討,回到現實中來。

    往昔歲月裡,人稱計劃生育工作為天下第一難,應知征地拆遷之難,才算天下第一。具體到宜萬工程,這難關包含兩大方面,一方面,確實來自沿途300多公里多個縣市的山鄉農戶;另一方面呢?恰恰來自公有體制下的單位和機關。人們往往看重前者,指責前者,而忽略了關於後者的報告。事實上,來自公有單位大小機關的種種阻力,遠比個體農民厲害得多,難辦得多,也複雜得多,是名副其實的「攔路虎」。

    為全面計,我們先將來自個體農戶的悲憂現狀表一表,後把「公家單位」的頭疼故事說一說。

    村邊上幾個驚險鏡頭

    從地理上看,宜萬鐵路起自宜昌境內,向西南行進大約100公里,進入恩施境內,長度涵括221公里;進入重慶萬州,是尾部的50多公里。為此,宜昌市、恩施州和萬州區政府三大家,分別深入沿途各縣各鄉各村各戶,力推征地拆遷工作,出動幹部,宣講政策,要讓農戶「搬得出,穩得住,能致富」。加上各標段施工單位密切配合行動,苦口婆心去說服,深入細緻做工作,最終,雲開霧散太陽出,國家農家兩不誤。好事多磨。

    絕大多數中國農民,質樸善良,深明大義。古往今來,每當民族危亡需要犧牲之時,農民父老從來沒有拒絕過。歷史多次證明,任何一次大的民族復興和國家進步,離開大多數農民的積極參與,都不可能獲得成功。反過來說,長期的革命實踐又證明,唯有當我們的方針政策代表了絕大多數農民的利益或者符合廣大農民願望的時候才是正確的,才能順利地實行下去,事情才好辦,才能辦得成。反之,則行不通,則出亂子,則造成禍災。

    宜萬鐵路還是深得人心的。

    畢竟,橫躺在施工機械的車輪下,不惜以身謀利者,是極少數。

    雖是極少數,卻像悍牛一樣十分厲害,處理起來非常麻煩。

    先看一宗險案。2006年3月20日清晨,露水未乾的山林裡來了施工隊。這裡是宜萬鐵路宜昌車站建設區,涉及大面積、大密度的民房拆遷。宜昌政府配合施工隊,從頭一年元月份進場,苦口婆心做了一年多的工作,錢也花了不少,現在總算可以開動設備上山了。此地原名叫做伍家崗鄉火光村6組,村民們可不能反悔啊!

    突然,有15戶村民,男女老少幾十人,手持棍棒鋤頭殺上山來,強行要求施工隊停工——村民們還是反悔了,為首一條漢子,大名聶祖勝,將一瓶汽油潑向挖掘機,竟敢動手點燃熊熊烈火,幸被撲滅。農民的執拗是可怕的,聶祖勝一不做二不休,他拉著妻子劉傳君,一同跑向山腰小高地,又打開一瓶汽油,將自己和老婆渾身上下淋了個濕透,高叫:咱們一起完蛋吧!

    施工二隊副經理左保良,他當過警察。一見聶祖勝夫婦往山腰跑,便覺不對,疾步緊跟上去,就在聶祖勝夫婦掏出打火機自焚的一瞬間,左經理不顧自身安危奮身突進,撲倒聶祖勝,二人在山地上滾爬著爭奪打火機,情景無比驚險。火花一擦,三人都完!左經理受過訓練,奪下打火機,制服老聶,又強行脫下他澆滿汽油的上衣,遏止了一場可怕的悲劇。半個月之後,聶祖勝清醒過來,夫婦倆設宴答謝左經理救命之恩。

    再看一宗險案。2006年夏天,宜萬鐵路花艷車站工地。施工隊黨支部書記邢朝暉忙得大汗淋漓。這時,拆遷戶黃某來到老邢身邊,請老邢到一間屋子裡談判,其目的無非是多弄幾個拆遷費。這位黃某竟是一名刑滿釋放者,他將老邢引入房屋後,立即打開汽油瓶,強行將汽油潑澆老邢一身,然後,猛然將身後房門反鎖,手持打火機,說:咱們都跑不了,你今天不答應我的條件,那就一起死!關鍵時刻,不可驚慌,老邢帶著一身汽油與黃斡旋,一個施工隊,當然無法答應他的條件。這時窗外有幹部與黃交涉,吸引了黃的注意力,老邢瞅準空當,猛開房門,像一條泥鰍般滑出了門外,自我救助成功。你瞧,這兩樁事合起來,鐵路施工隊彷彿成了搞刑偵的警隊。事後,黃某被公安抓了起來,老邢復又挺身而出,代表施工隊去保黃出獄,說黃某的行動並未造成惡果,搬遷戶經濟困難,無非是為了艱難的生計,知錯便罷。黃某遂被保出,人也清醒了,痛悔之際,對老邢萬分感激。

    再看,宜萬鐵路湯家坡大橋工地,住有潘姓兄弟二人。弟弟小潘領取搬遷費之後,順利遷出。早早在新村安置下來,開始了新生活。哥哥大潘正相反,他面對35000元搬遷費,反覆和政府講條件,與施工隊打起了拉鋸戰、持久戰。建始縣鐵路辦崔顯洲與鄉政府商議後,主動將潘家老母接到福利院休養,給潘母原先的小廂房補錢。大潘家勢成孤島。母親與弟弟一起勸他,卻無效果。大潘油鹽不進,誰勸也不靈。縣委書記王金維當面批准,為大潘建起了三間新瓦房,大潘還是不滿意。大潘下決心要當釘子戶,果真釘在橋頭三年不走。其實大潘並不划算,當釘子對自己並不利,因為小潘和其他鄉親們早早搬到新區後,不同程度都發展了自家,大潘家反而耽擱了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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