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頭震盪:宜萬鐵路始末 第3章 帝國崩潰在殘路前 (2)
    新興資產階級生發築路追求,集中體現在「商辦、民有、紳管」6個字上。這6個字,與朝廷短期內維護統治、抵制列強的願望,是合拍的,而與封建帝國的長遠專制,則有根本不同。如此一來,川漢鐵路從1903年開始呼籲籌建,到1909年入冬上馬,長時間處於官辦抑或商辦、國有還是民有的爭端之中,為下一步尖銳衝突埋藏隱患,給這條路的最後失敗留下伏筆。

    不管怎麼說,川漢鐵路宜萬段,終於在1909年冬,以商辦「勝利」而動工興建。晚清「最後一屆」政府即宣統當局,委命詹天祐出任總工程司,指揮勘定路線。

    不幸的是,四川總督錫良奏請成立的所謂「商辦川省川漢鐵路有限公司」,仍舊依托了官辦底子而非商辦之實:公司的總理及副理,仍是總督奏派。請注意這一點,此舉與袁世凱全權任用詹天祐,差異甚大。在京張線上,詹先生不僅是總工程司,而且出任「總辦」,在人事、資金、技術三個方面擁有總裁實權,少有扯皮。甚至封建貴族王爺因「祖墳寶地」糾纏改線之事,詹天祐都可以上奏朝廷得以解決。這在封建官辦築路時代,可謂不幸中之萬幸。

    這一回,詹先生只是擔任總工程司,其餘責權要由一位李稷勳大人說了算。李大人不是一名鐵路專家,卻在詹天祐上頭坐鎮主事,時稱「總理」,其流弊其麻煩,勢必無窮。

    川漢鐵路上半段,從成都到宜昌,由四川人承擔,預算白銀5000萬兩,基本上都是四川商民的血汗集資。下半段宜昌至武漢,則由湖北人籌辦。那時候,為了發展自己,川中父老急於打通巴山蜀水,衝出封閉盆地,積極性如同而今的脫貧態勢。這筆巨款就是從民間一點點集起來的。而當時,晚清政府的全國年稅收,好像總共才一萬萬兩吧?這段路,艱險之中最險者,便是宜昌—萬縣這一段。因而每公里鐵路的開築造價,相當高昂,遠遠超出京張路概算。千百年間,出川入蜀,除了旱路需翻越秦嶺外,就是這滾滾長江水路了。大江之中,激流湧灘,水運不暢,舟楫閉塞,人民悲苦。四川盆地的米糧運不出來,大漢口的洋風吹不進去。沿途湘鄂西、武陵山,開發更難。詩仙李白,也是一個矛盾體,他酒醉時候說「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待酒醒時又說「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了。可歎千里江陵,萬重大山,是躲不過去的鬼門關。

    詹天祐新建指揮部,設在今宜昌市「鐵路壩」近旁。1909年12月10日,此路終於破土動工。詹天祐攜手副總工程司顏德慶,決計先打通宜昌到秭歸這一段。

    這位顏德慶,曾在京張路與詹天祐並肩作戰。眼下,詹天祐尚在京張線上善後,顏德慶先赴宜昌主持工程踏勘等一應事務。因此,詹、顏之間頻頻通電通信,不經意間,為後人留下一批珍貴史料。

    宜萬鐵路工程,打一開始就多災多難。

    先說選線方案——科學不科學均不能公開討論。只因這一帶,乃湖廣總督兼川漢鐵路督辦大臣張之洞勢力範圍。張之洞已經支持了美國人洛克先前勘測的內陸山區路線,因而詹天祐和顏德慶勘測的沿江路線便提不上議事日程。而從當時標準看,後者比前者更合理。洛克方案到秭歸,要160公里,詹顏方案僅80公里。但張之洞傾向了洛克,便只好照此開工。詹天祐的頂頭上司表態,「保持沉默,勿再談論此事」。詹、顏二人束手無策。直到辛亥革命以後,孫中山先生坐鎮,重修此路,才又將方案改回來。而四川人白花花的銀子,卻已經廢去巨多。

    再看資金管理,更是腐敗叢生。為了修築此路,四川商民從1905年開始籌款,到1909年開工時,好不容易先期籌到1100餘萬兩血汗白銀,並將其中的350萬兩存放上海支用。管護這筆巨資的官員,名叫施典章。偏偏這位施大人膽大妄為,竟將其中200萬兩私挪他用,另購股票185萬兩希圖發財,直至大案敗露,損失慘重。這路如何修得下去?可歎直至今日,比施大人更黑之貪官,如法炮製,相似貪案依然存在。

    接下來,是材料管理權限不明,蛀蟲極多。從《詹天祐文集》中可見,川路公司內部領導成員之間,爭奪材料管理權,從中牟利,矛盾十分尖銳。詹天祐和顏德慶,當然懂得應當採購和使用什麼樣的材料和設備,卻無法做主。甚至詹自北京拉出的訂單,寄往宜昌顏收,也往往到不了顏的手裡。訂單跑到哪裡去了?無疑是被牟利者控制起來了。詹先生在致顏先生信中苦惱地寫道:「需用的訂單都已隨時寄給你,非常非常奇怪的是,你居然沒有收到。我於今日電告你,你可請問李(稷勳)總理,任命誰為材料管理人?當李總理決定後,請即電告我。」詹先生又直接寫信給李稷勳,要求明確材料管理權,以利工程建設,李大人卻長期不做函復。反過來,一批高管大人不通過詹、顏等專家,不管適用不適用,便自行決定購買材料甚至巨額機車,詹、顏生氣也沒用。詹先生致信致顏先生,寫到車輛購置之事,唯余無奈和痛苦:

    「李大人可按其所願訂購任何物資,我未給他任何這樣的訂單!依我看,在一定時期內,我們不需要這種車輛,請勿在上面加署我的名字!……現在,他已將請購工作也控制在手,如同長期以來控制訂購工作一樣。我想,他將要對工程司下令去修橋了!」

    在另一封信中,詹反覆強調說:「對於任何別人可能提出訂購的或者別人事實上已經訂購的任何材料,我均不能負責!」

    如果說,痛失資金和濫購材料設備,是貪官蛀蟲們帶給宜萬鐵路的災害,那麼,人事任免的糾紛與黑暗,就更是中國政壇之陳年積弊,是更加讓專家們頭痛欲裂的大問題。在詹天祐致顏德慶的幾十封信函中,幾乎每封必涉人事難題,亂紛紛足有百處之多,人員身份更是形形色色。請看——

    「我已經電告你請他辭職。我不能設法調他來此處或其他我主管的任一鐵路。若他不辭職,請將他辭退。」

    「這裡沒有可依靠之人,卻還要把他們當做善良的同僚。」

    「我們已經制定了考核學員提升工程司的規定,你最好對他們進行一次考試……以此防止那些不合格的人被提升。」

    「如果他堅持離去辦他的私事,我將寫信給李總理,按規定辦理或予辭退。」

    「張廣宇回到此地,想告知我,他成功地獲得了山洞工程的承包權,我未見他。我奇怪這是誰介紹的?我通知他,必須在此將工作結算清楚才能前往,希望他此次不要賴賬。」

    「周先生在獲得許可之前,沒有權調用任何人。絕不能對那些只是自己想來的人就發給差旅津貼。」

    「他二人幾乎均無英語知識,此外亦無數學基礎知識。我不知道為何將其定為畢業學員?在短時間內這樣提升,頗為不妥。」

    「如果他從事反對工程司的活動,則我們宜放棄全部事務,由他來負責吧!……請注意李總理,看他說什麼?我料想,是李故意把他放在此處,以尋求他反對工程司的過錯。……這就是中國的辦事手段,越困難越好。……如果每一個人都是在和諧地進行工作,那就什麼也聽不到了。」

    ——諸如此類煩惱事,詹信中比比皆是。其中一位主辦名叫王大富,掌管機務處實權,因有高層庇護,更是肆無忌憚。詹曾致信提醒顏工,嚴防此人損及工程質量,說「讓王大富負責繪出寬翼緣工字梁圖,否則他可能製造混亂,減少硬度,使鋼樑變弱」。詹天祐深懷憂慮:「在我最近去工地巡視過程中,發現一些工程確實不太令人滿意。作為總工程司,我必須指出,並要求按照我認為必須做的進行改正。」王大富卻不管詹天祐這一套,在機務處獨掌人事,諸事拒不陳報。詹天祐不得不親自執筆,對王大富提出書面警告——

    「王先生:我曾數次告訴你,將機務處員工一覽表報送給我和顏先生批示……在此表中,你須說明對薪水的建議和個人的籍貫、年齡、曾從事的職業以及曾在何處就學受何教育。我長期等待此表!如果,你在六月十五以前再不送到,我將認為這是有意違抗總工程司的命令!此外提醒你,我曾要求你報送你為機務處訂購的機械一覽表,包括第二十八號訂單之打印件,你必須送給顏先生和我各一份。」

    詹先生為人謙和寬厚,如此嚴厲批評指責下屬,實在是讓這幫人給逼的。詹先生動怒,義正辭嚴,無非因為兩大項,一項人權腐敗,一項財權腐敗。

    讀者早已看得出來:宜萬鐵路,修得成嗎?

    中國百年現代化道路之初,就是這樣一個糟糕局面。今日看來,許多古國積弊,有的因不斷引進和完善現代管理體系而革除了,有的則隨著年代久遠而更加頑固,更加嚴重。

    詹天祐正是一位大改革家,他首先結合國情,吸收各國先進經驗,建立了中國工程師職稱制度和一系列的鐵路規章制度,奠定了中國鐵路現代化建設第一塊基石。

    不過,所有規章制度都只是和平年代的衡定器而已,遇到亂世,便會土崩瓦解。舉例說,鬧「文革」時候,舉國大亂,還要什麼規章制度?要砸爛的正是它們!最後收拾殘局,主要依靠槍桿子。用林彪的話說,「一靠偉大的毛澤東思想,二靠人民解放軍」。回看大清晚期,社會矛盾尖銳複雜,大江南北風雲激盪,政府內外交困,暴亂此起彼伏。詹天祐所建立所維護的那些新章程,勢將無法立足生效。

    而種種官場積弊「宜萬」難題,只是大清政府一個腐朽側面,真正的大動盪,還在後頭。

    讓我們最後看一下晚清宜萬鐵路工地上的情景吧:從宜昌向西至秭歸方向,分成10段開標施工;全路上馬3萬人到4萬人,場面浩大,卻多為手工操作,工具原始落後。大工頭乘轎子,戴禮帽,持手杖,身後跟著一群「勇」字號槍兵,其下大小工頭就多了,沒步槍有煙槍,隨意打罰工人,乃至用刑。有記載說「罰跪時,一跪一大排」。工傷事故多,醫療保障差,死後隨地埋。民工住宿席棚地鋪,每個席棚可塞入35人,蚊蠅遮日。全路來自河北、山東的北方農民過半,難以適應江畔潮濕寒暑;大鍋飯,糙米水菜,爭搶果腹。當地糧菜價格,逐日昇高。

    搬運大石頭每日可得50文錢,技工日得120文,可購大米約5斤,卻總是發餉拖欠無日;工地上自有同盟會滲透活動,其中一位叫黎懷瑾,具有「承攬工頭事務」公開身份,卻是一名職業革命家,風裡來雨裡去,專門利用勞資矛盾,暗中組織革命鬥爭,最終英勇獻身於路工暴動;築路公司和當地鄉紳農戶鬧對立,矛盾更為尖銳,與今日盲目興建「開發區」侵佔耕地的案例,幾無不同。據記載,宜萬路開工後,每購一畝地僅付銅錢20串,每間房銅錢15串或18串,遷祖墳一座也是20串。路民之間,頻發衝突,大小工頭,身負創傷,時見裹頭吊臂,血濺衣衫。有時,農民們狀告縣衙而無果,彼工頭便有生命危險,時聞工頭被鋤刀砍死,拋屍江流慘案。工人們得不到薪金,便搶糧度日,更是禍果連連。還有一次,詹天祐、顏德慶的屬下,竟與護廟和尚發生衝突,雙方大打出手……

    這便是上世紀之初,中國鐵路建設工地上,一幕幕暴烈而又混亂的景象。有一種說法是:資本原始積累階段,基礎建造過程中,這將是任何一個國家都難以躲過的慘痛階段。忽而又想起了印度,印度現代化的速度比較緩慢一點,恐怕也不是什麼壞事情?

    保路運動烈火燎原

    還看晚清說宜萬。社會底層之貧苦,民間矛盾之銳化,雖然令人深切憂痛,但並非不可治理。所有這一切,尚且不至於導致宜萬鐵路全線崩潰,種種問題,本是可以緩解控制的。大崩潰之既來,根源在於朝廷,正像我們常說的:問題在下頭,根子在上頭。

    終於,宜萬鐵路徹底暴露了晚清朝政的腐朽沒落,引發了一場全局性的、不可遏止的強大風暴。事變不僅造成了全路癱瘓,而且導致了整個封建王朝大崩塌,迎來了中華民國的誕生——

    川漢鐵路宜萬段自1903年開始籌建到1909年開工以來,一個英國,一個法國,一個美國,再加一個德國,他們無一例外,不約而同看重了這條自華東、華中直抵西南天府之國的大幹線。本來,滾滾長江之上,早已游弋著外國兵艦和商船,自川江而峽江而揚子江而海港,分明一條黃金水道,年年歲歲白銀滿艙,然而他們仍然覺得,行船不如火車快;更何況當年長江三峽暗礁叢生,行不得大船。相形之下,火車之利,無疑更大更強。詹天祐率萬眾於江岸上施工築路,這幫人常常登船窺伺,從江上看得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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