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肯定是一個無眠之夜。命運正在把一家剛剛走上興旺之路的企業推向光耀的頂峰——從此以後,它將被照得通體透明,它將經受無法想像的拷問和逼視。秦池和姬長孔幾乎沒有時間來考慮一下未來的結果,一種從未有過的激情衝擊著這位山東大漢和年輕企業的軀體。
競標會上,全場的目光都關注在「兩孔」身上。去年鎩羽而歸的孔府家酒此番捲土重來,開出的標底是上屆標王的兩倍,達6298萬元;而嘗到甜頭、因加冕標王而聲名大振的孔府宴酒又豈肯屈後,它的標底剛好高出家酒100萬元,為6398萬元。誰知,兩隻螳螂在前爭蟬,還有一隻黃雀在後躍動。
唱標結束,山東秦池酒廠以6666萬元競得標王,高出第2位將近300萬元!
「誰是秦池?」
「臨朐縣在哪裡?」
從當時的一張照片可以看出,在場的姬長孔還很不習慣鎂光燈的聚焦及眾多記者的簇擁,在擁擠的人群中,在火一樣躥升的熱情中,他還笑得不太自然。但他顯然知道,他終於來到了華山之巔。
跟第一年的推捧孔府宴酒一樣,中央電視台對秦池給予了巨大的造勢回報。秦池酒迅速成為中國白酒市場上最為顯赫的新貴品牌。1996年,根據秦池對外通報的數據,當年度企業實現銷售收入9.5億元,利稅2.2億元,分別為上年的5倍、6倍。
一個天價般的電話號碼
1996年11月,早已名揚天下的姬長孔再次來到梅地亞中心。此時,在他的周圍已經聚攏了一批策劃大師。
20世紀90年代中期的北京,是一個「智慧爆炸」的中心,在偌大的京城裡四處遊蕩著來自全國各地的策劃大師。他們的皮包和腦袋裡有著層出不窮的新鮮點子,他們的履歷上有著無數目眩神迷卻又經不起推敲和驗證的「成功」案例,他們似乎隨身帶著一根點金棒,能夠在幾分鐘內看出一家企業的病症,並用一兩個讓人拍案叫絕的點子把你從水深火熱中解救出來。他們憑借三寸不爛之舌四處演講、召開「峰會」、論資排輩,然後拿那些奉他們為神明的企業來做自己策劃的試驗品。
在姬長孔和秦池周圍,便出沒著一群這樣新潮的經濟學家和策劃大師。
對於這些人,美國經濟學家格利高利·曼昆(GregoryMankiw)在他著名的《經濟學原理》中曾經有過生動的描述:任何人都可以自稱「經濟學家」,並聲稱發現了一些可以輕而易舉地解決經濟難題的辦法。這些新潮經濟學家往往會吸引一些政治家、企業家,他們渴望對頑固而又持久的問題找出一些容易而新奇的解決辦法。一些新潮經濟學家來自那些不懂裝懂的人,他們用一些時髦的理論來引人注目並牟取私利。另一些則來自那些相信自己理論真正正確的怪人。
正是在這些自信而聰慧的新潮人物的誘惑下,秦池實施了它的品牌提升工程。1996年後,秦池的廣告風格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策劃大師們的指導下,秦池確定了「永遠的秦池,永遠的綠色」的形象宣傳主題,公司投入數百萬元資金,運用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三維動畫技術拍攝了數條以此為訴求主題的形象廣告片。這幾條廣告片畫面不可謂不精緻,氣勢不可謂不浩大,然而卻完全缺乏個性,缺乏起碼的商品營銷功能,也就是說,秦池投入巨額資金予以傳播的竟是一些毫無商業推廣信息的美術片。
同時,秦池也開始注重公司的形象包裝。為了符合「中國標王」的身份,秦池一下子購買了3輛奔馳轎車,並開始投入數千萬元用於改造辦公大廈。
11月8日,中央電視台的「標王大會」準時召開。在當天的招待宴會上,姬長孔被安排在主座,旁邊作陪的是笑容可掬的中央電視台廣告中心主任譚希松。很顯然,她是梅地亞中心真正的贏家。中央電視台第一年廣告競標有93家企業與會,第二年有134家,第三年來了198家,而標王的價格在3年間也漲了將近9倍。
席間,在譚大姐的極富煽情的發言中,秦池被作為典型案例一再地引用。
姬長孔也很懂得投桃報李,他接下去說出的一席話至今還在江湖上流傳:1995年,我們每天向中央電視台開進一輛桑塔納,開出的是一輛豪華奧迪。今年,我們每天要開進一輛豪華奔馳,爭取開出一輛加長林肯。
姬長孔的發言,如酵母般地在梅地亞中心發酵,讓每一個與會的英雄豪傑都嗅到了一絲興奮的血腥。隨後的競標,從一開始就如脫韁之馬讓人無從駕馭:
報價在先的廣東愛多VCD一口氣喊出8200萬元,超出去年秦池1000多萬元。這家只有兩週歲的企業第一次在梅地亞中心亮相,就超越了前人的標桿,在此時它已經顯露出「標王繼承人」的霸者之氣,日後它將演繹一出比秦池更為悲烈的大劇,並最終走上一條宿命般的不歸之路。隨後,生產空調器的江蘇春蘭報出1.6888億元,全場頓時歡聲雷動。然而,僅僅過了幾分鐘,廣東樂百氏以1.9978億元一衝而出。
很多人都以為,今年的11月8日將屬於廣東的小老虎了。然而,遲遲出場的山東好漢卻讓所有的人從極度的興奮轉入了極大的愕然。樂百氏之後,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山東白酒金貴酒廠就如同一年前的秦池一樣企圖一鳴驚人,一聲喊出2.0099億元——中國廣告報價自茲首度突破2億元。接下來,又一家從未聞名的山東齊民思酒廠更上一層樓,開出2.1999999999億元的「天王級」報價。
這時,終於輪到秦池了。當主持人念到「秦池酒廠」的時候,已如沸水般狂騰的全場頓時變得鴉雀無聲。人們似乎預感到將有奇跡發生,誰也說不清此刻的心情:期待,忌妒,憎恨,渴望……猛然,主持人聲嘶力竭地叫道:
「秦池酒,投標金額為3.212118億元!」
這一刻,姬長孔肯定終生難忘。秦池和他的事業在此時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巔峰,且不管其中飄浮著怎樣的疑雲或荒誕,畢竟那個梅地亞中心的11月8日是屬於秦池的。
可是,也是在這一刻有人預感到了不祥。猶如節日一道迷人的沖天焰火,在陡然而起的萬丈光芒之後,不可避免的是驟然墜地的永恆消逝。
有記者問:「秦池的這個數字是怎麼計算出來的?」
姬長孔回答:「這是我的手機號碼。」
「秦池的報價比第二位整整高出1億元,在判斷上是否有一點失誤?」
姬長孔予以斷然否定。在數月後再一次就這個問題答記者問的時候,他舉出了一個剛剛發生的事例:「奪標之後,美國一位記者打來越洋電話採訪我,我問他是怎麼知道我的電話號碼的,他說是從奪標的數字上得知的。」姬長孔說:「看來這3.2億元還是有它的作用的。」
以3.2億元人民幣的代價讓一個外國記者記住一個人的電話號碼。這樣的對答,彷彿是一個讓人啞然的黑色幽默。其實,像姬長孔這樣的精明人不可能不明白,擺在他眼前的事實是:暴富的秦池太需要這個標王了。或者說,他已經無路可走了。
1996年秦池中標並在市場上獲得前所未有的輝煌成績本身就使秦池處於一個兩難境地。如果秦池不第二次中標,那麼其銷售量肯定會直線下降,對此,前任標王孔府宴酒已是前車之鑒。孔府宴酒在加冕標王的當年知名度大增,銷量直線上升,利稅增長達5倍之多,而第二年在梅地亞中心失意後,銷售便陡然下滑,終至銷聲匿跡。對於一個富有挑戰精神的企業家來說,這不僅意味著企業的死亡,實際上也意味著企業家生命的終結,這是絕對不可接受的。
秦池的標底高出第2位整整1億元,可見秦池的緊張和志在必得。
秦池報出的3.2億元,相當於1996年秦池全年利潤的6.4倍,秦池拿不拿得出這筆天文巨款?這是一個很多人都向姬長孔提出過的問題。
每一次,姬長孔都不厭其煩地算賬給大家聽:這3.2億元包括四部分,預計1997年秦池的銷售額將達到15億元,其中的13.6%將用於廣告投放,企業內部挖潛將節約8000萬元,1996年秦池的利潤6000萬元將全部用於廣告宣傳,以及一部分的廣告代理費的返還……
然而,在姬長孔的內心卻早已有著另外一筆不能對人細說的賬。那兩年,隨著宴酒、秦池的奪標,國內大大小小的白酒企業紛紛樹幟面市,各種白酒廣告更是充斥媒體,可謂舉國皆醉,酒氣熏天,引起公眾的反感。有專家撰文指出,1995年中國白酒產量達到創紀錄的790萬噸,消耗糧食2100萬噸,已呈畸形膨脹之勢。早在這年的夏天,姬長孔已得到信息,國家有關部門即將下文限制白酒產量的增長,並對白酒企業在重要媒體上的廣告密集投放作出限制。在投標前,姬長孔早已算過,根據國家的限制規定,即使中央電視台把它8個頻道的所有白酒廣告全部都給秦池,一年也不足2億元。有了這樣的判斷,秦池無論是投標3億元或5億元,都是一回事。於是索性唱一出瀟灑豪情戲,拿自己的電話號碼來投標。
這就是最後的事實:就在所有人都在為秦池的3.2億元揣測猜度的時候,當事的中央電視台和秦池玩的是一出心照不宣的雙簧戲。前者要造勢,後者要借勢。在驚心動魄的梅地亞,一切似乎都是有預謀的。
這似乎是一場愉快的遊戲,在當晚的梅地亞中心,沒有一個人預感到,僅僅兩個月之後,一場突如其來的噩夢便尾隨而至了。
川酒滾滾入秦池
山清水秀的臨朐縣,位於以出產風箏而聞名的山東濰坊市的西南部,境內最出名的是32處大汶口和龍山文化遺址,全縣86萬人口,為齊魯名縣。《臨朐縣志》中,對秦池古酒有生動的記載:龍灣之陰,濯馬潭西側,修竹青翠萬竿,雜樹濃密蔽日,林間,磐石累羅,底部巖隙中,泉湧若沸,匯水成汪,名「神泉」,又名「神池」,亦稱「秦池」。東周戰國時,齊釀造巨匠田無忌在此釀酒,名泉佳釀,相得益彰,名沸古今,譽滿四海。
秦池酒廠在各種廣告宣傳品中一再引用這段文字,以顯示其酒古已有之,且系出名門。
然而,1997年初的一則關於「秦池白酒是用川酒勾兌」的系列新聞報道,則把秦池推進了無法自辯的大泥潭。
年前,就在秦池蟬聯中央電視台標王的同時,北京《經濟參考報》的4位記者便開始了對秦池的一次暗訪調查。一個縣級小酒廠,怎麼能生產出15億元銷售額的白酒呢?記者們的調查從這個疑問開始。而根據有關線索的提供,他們趕赴的調查地點竟不是山東臨朐,而是遠在千里之外的四川。
在邛崍縣,記者找到當地一家叫「春泉」的白酒廠。據稱,秦池的散酒主要是由這家企業在當地收購後提供的。
記者描述道:1996年12月23日上午,記者看到有24輛大卡車在廠內外等著裝酒,辦公樓旁有一大批與這個貧困地區的群眾反差很大的各地人士,他們手持大哥大,開來的都是進口高級車。
「春泉」白酒廠廠長告訴這些記者,1995年春泉給秦池供應了4000噸散酒,秦池奪標時曾向春泉拆借資金;1996年,春泉又供給秦池散酒7000多噸。當被問及,春泉是不是收購了當地一些小酒廠的散酒供給秦池時,廠長的回答是肯定的。
在邛崍,《經濟參考報》記者還找到了另外幾家同樣向秦池供應散酒的中小酒廠。一個從未被公眾知曉的事實終於尷尬地浮出了水面:秦池每年的原酒生產能力只有3000噸左右,他們從四川收購了大量的散酒,再加上本廠的原酒、酒精,勾兌成低度酒,然後以「秦池古酒」、「秦池特曲」等品牌銷往全國市場。
在報道中,記者還細緻地記述了他們在秦池酒廠採訪時的所見所聞:「秦池的罐裝線基本是手工操作,每條線周圍有10多個操作工,酒瓶的內蓋是專門由一個人用木鎯頭敲進去的。縣裡的勞動力很便宜,從經濟效益考慮,罐裝沒有必要自動化,安排就業也是縣辦企業的一個重要任務。」
這樣的描述以及有關川酒入秦池新聞的披露,對剛剛蟬聯標王的秦池來說意味著什麼,幾乎是不言而喻的。《經濟參考報》的報道在1997年1月中上旬刊出後,它們像滾雷一般迅速地傳播到了全國各地。幾乎是在很短的時間裡,這則報道被國內無數家報刊轉載,還沉浸在標王喜悅之中的秦池遭遇到了最凶險、最猝不及防的一擊。
令人遺憾的是,在如此巨大的危機面前,年輕的秦池竟然作不出任何有效的反應。那些圍捧在秦池周圍的策劃大師們似乎也一時間找不到北了。在過去的兩年裡,秦池從來沒有真正體味過傳媒這把雙刃劍的冷酷滋味。而當考驗真的到來的時候,這一劍竟是冷颼颼地封喉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