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盪三十年(下卷) 第四部·2001年:入世與出局 (4)
    不賣的原因也不是說我不賣,而是我們財務審計出了問題,人家不肯買了。」他向好朋友、廣東步步高集團的段永平請教出售網易的問題,段反問他,「你賣了公司幹嘛?」丁磊說,「我賣了公司有錢再開一家公司。」段永平笑了,「你現在不就在做一家公司,為什麼不做好呢?」聽了這個話以後,丁磊如大夢初醒。決心重新來過的丁磊嘗試讓網易轉型,他宣佈投資開發網絡遊戲《大話西遊》,同時與移動電信商大力開發短信業務。丁磊的冒險證明他是中國互聯網產業中直覺最好的企業家之一,這種人能夠在第一時間發現一個行業的錢到底「藏」在哪裡。網易在2001年又虧掉了2億元,不過,能快速帶來現金流的網絡遊戲和短信業務最終還是拯救了這個30歲的年輕人。

    阿里巴巴的馬雲沒有像丁磊那樣的風光過,所以他的焦慮會少一點,不過,阿里巴巴在那一年也是焦頭爛額。在此前,美國著名投行高盛和由傳奇的日本投資人孫正義領導的軟銀公司已經先後對阿里巴巴投資2500萬美元,腰纏萬金的馬雲把總部遷到了上海,還同時在美國、英國、日本和香港分設子公司,他提出要設立一個遍及全球的公司架構,把「紅旗插遍全世界」。他還在去年9月,在杭州舉辦了中國互聯網產業的第一次行業峰會「西湖論劍」,當時的互聯網界英豪輩出,誰也不服氣誰,沒有從來人能夠把他們招在一起開個會。馬雲知道靠自己的聲望遍發英雄貼沒有幾個人會來,於是,他巧妙地請來武俠小說大師金庸親自坐壇,王峻濤、王志東和丁磊都是十足癡迷的金庸「粉絲」,竟紛紛應允與會,這很是讓東道主馬雲過足一把「盟主」癮頭。

    可是,隨著互聯網寒流的襲來,馬雲的全球化佈局顯得大而不當,電子商務的盈利模式沒有找到,燒掉的錢卻越來越多。在這樣的時刻,馬雲好像突然醒了過來,他迅速做出回歸中國和回歸浙江的戰略,相繼關閉境外公司,遣散外籍員工,把總部又遷回到了家鄉杭州。當時,很多人勸他像丁磊一樣的轉型。當時阿里巴巴的網商用戶已經超過400萬家,無論是做短信和網絡遊戲都很有條件。可是,馬雲卻還是鐵了心要在電子商務裡一條路走到黑,日後,走出危機的馬雲用一貫的戲噓口吻說,「2001年以前,我們能生存下來的首要原因是我對於技術一無所知。」其實他的成功證明了一條商業鐵律,那就是「所有的成功都是抵抗誘惑的結果。」今年冬天,他飛赴日本東京向孫正義匯報公司情況,那些日子,孫正義正處在一生中最黑暗的時刻,他是世界上最大的互聯網投資家,在過去幾年裡投資了全球150家互聯網公司,軟銀公司所持上市互聯網公司股份曾經佔全球股市市值的8%,孫正義一度超過比爾·蓋茨成為了全球首富,而此刻他的資產已經縮水95%,投資的上百家互聯網公司亂成了一團,大家都不知道未來的出路在哪裡。那天,前來匯報的各國CEO愁眉苦臉地一個接一個地進去出來,輪到馬雲了,當他簡短地講完阿里巴巴的境況後,孫正義幽幽地說,「今天前來匯報的CEO,所說的話都與我當年投資他們時說的不一樣了,只有你還在說當年說過的話。」回到杭州後,馬雲對外界宣佈,明年阿里巴巴將賺錢,媒體問,盈利目標是多少?他爽快地答,一塊錢。

    網易的轉型與阿里巴巴的堅持,顯示了中國第一代互聯網企業家在重大危機面前的應對智慧。相對的,發生在中國第一門戶網站新浪公司的風波,則讓人們看到了另外一種殘酷。

    今年6月1日,王志東在位於北京萬泉莊小學的辦公區接受《南方週末》記者信海光的採訪,那些日子他的心情很好,因為妻子兼創業夥伴劉冰懷孕了,據查還是一對龍鳳胎。他興致勃勃地談論新浪在產業低谷中的抗風險能力,還不無得意地透露說,他在創業之初就把這個便宜地段租了十年之久,可以比其他網絡公司節省很多開支。接受完採訪,他隨即飛赴美國參加董事會。兩天後,劉冰腆著大肚子去機場接他,隨口問:「董事會開得怎麼樣?」王答:「我不幹了。」6月4日,一條新聞出現在新浪網主頁的顯著位置:「首席執行官王志東已經因個人原因辭職,同時,他還辭去了新浪網總裁與董事會董事的職務。新浪網董事會指派現任運營長茅道林接任執行長。」正在寫稿的信海光急忙給新浪網總編輯陳彤打電話求證,陳說,「我也是昨夜才知道。」再給王的妻子打電話,劉冰說,「你隨便猜吧。」

    在全國媒體亂紛紛地「猜」了20天之後,一個戲劇性的場面出現了,6月25日早上9時,王志東身著帶有新浪標誌的藍色襯衫,掛著新浪員工胸卡,笑容滿面地走下紅色的馬自達私車,走進萬泉莊小學的辦公室「上班」。他的身後,是一群聞訊蜂擁而至的記者。王志東在隨後舉辦的新聞發佈會上宣稱,「我沒主動辭職,我沒有簽過有關的文件,他們是突然襲擊,他們沒給我解釋的機會。我不知道理由。我現在在法律意義上依然是新浪的法人代表,對新浪負法律責任。我很負責任地說,我絕不會以所謂的個人興趣為名,逃離一線的戰友。」王志東的這個行動把新浪董事會的內部矛盾全數暴露了出來。

    幾乎所有的輿論都倒向王志東,這位33歲的年輕人是新浪網的締造者,董事會裡的每一個董事都是他親手開門迎進來的,現在,這些人卻聯起手來以「個人原因」將他掃地出門,在情誼為重的東方商業倫理中,這簡直是「天理難容」了。不過,在「資本」看來,卻有另外一種事實。新浪自去年4上市以來,股價已經從最高的55美元一線跌到了1.60美元一股。打開新浪股價走勢圖,看到的是一幅慘不忍睹的曲線景。新浪的股東們先後投入了1.6億美元,投資的成本均價為每股4美元,如果不能遏制持續的下跌,所有人都將血本無歸。在股東們看來,身為CEO的王志東在這種跌勢面前無所作為,甚至並未表現得打算有所作為。因此換掉他,是一件順理成章的決策。《財經》雜誌在評論中說,「無論對新浪還是對王志東,創業人的去職都是一件感情痛苦的事情……它將證明,在互聯網浪潮中引進中國的,不僅有外國的資金與技術,還有與之相伴的成熟市場規則;它將毫無疑問地成為一個經典案例,證明資本的權利,亦證明企業家的理性。」

    《財經》的評論符合日後事件發展的走向。資本沒有因為王志東的反抗而妥協,王也很快從過激的情緒宣洩中回過神來,在時隔戲劇性的「上班風波」一個月後,他宣佈創辦新的公司。幾年後,他在參加東方衛視的談話節目《頭腦風暴》時說,「一個人摔倒了,就要馬上爬起來,否則,不摔死也會被人踩死。」

    在2001年的互聯網寒冬期,出局和落寞的不止王志東一人。8月,創辦中國第一家BtoC公司MY8848的著名網絡人、因寫作第一篇網絡帖子《金州不相信眼淚》而聞名的「老榕」王峻濤辭去董事長職務,他對媒體說,「辭職就是一種業務重啟,需要換一種方式做事業。王志東就重啟了,現在我也需要重新啟動一下。」他很快也創辦了新的公司。

    10月,中國最大的網絡文學網站「榕樹下」以很低廉的價格出售給德國傳媒巨頭貝塔斯曼公司,一開始,貝塔斯曼的開價是1000萬元人民幣,談判中場休息時,貝塔斯曼的代表偶然碰到「榕樹下」所租辦公樓的物管人員,得悉這家公司已拖欠好幾個月的水電費未交,回到談判桌上,開價一下子降到了100萬元人民幣,創辦人朱威廉被迫接受。12月,因開發出中文Linux軟件而頗受市場追捧的深圳藍點公司被低價出售,1999年,4位25歲的青年人在一間咖啡屋裡創辦了這家公司,它的中文Linux軟件一度佔到了全國市場80%的份額,在美國三板OTCBB市場上市的藍點股票市值曾高達4億美元,由一文不名到市值4億美元,四個年輕人只用了6個月的時間,然而僅一年後,奇跡竟又回到了起點,藍點的股價從22美元陡縮到0.035美元,深圳一家汽車配件公司以100萬人民幣的出價成了它的新主人。

    這是一段狼狽不堪的青春歲月。互聯網經濟曾經無比痛快淋漓地顛覆了過去的公司發展和財富積累模式,而在它降臨人世的十年之後,永恆的商業規律卻以十分殘忍和直白的方式告訴所有渴望成功的人們,跟已往的每一個故事一樣,所有的成長都必須經歷煎熬和歷煉,日後的輝煌將證明,危機是最好的老師,所有的苦難都是值得的。

    今年7月的美國《連線》雜誌刊登了一個數據,「在1984年的全美十大個人計算機軟件公司中,微軟排名第二,到2001年,微軟躍升第一,而當年的其他9家公司在排名中都消失了。」報道人頗有謂歎地寫道,「也許我們應該對什麼是好公司進行重新的定義。」同樣的公司沉浮也發生在中國的新經濟企業中,有數據顯示,北京中關村科技園從1995年到2001年的6年間,規模最大的前20%企業中只有三分之一生存下來,活下來的企業中,只有五分之一仍然居於前20%之列。

    成長的煩惱瀰漫在整個商業界,今年,全美最暢銷的商業圖書是吉姆·柯林斯出版的《從優秀到卓越》,其討論的主題便與此有關。7年前,柯林斯因寫出了《基業長青》而成為當代最重要的商業思想家之一。在今年的新著中,他對1965年以來《財富》雜誌歷年500強排名中的每一家公司(共1400多家)逐一分析,從而得出了一些讓人意外的結論。柯林斯發現,公司從優秀到卓越,跟從事的行業是否在潮流之中沒有關係,事實上,即使是一個從事傳統行業的企業,即使它最初默默無聞,它也可能卓越。

    他得出的其他結論還包括:「·技術以及技術推動的變革,實際上並不能激發從優秀到卓越的跨越」、「合併和收購在推動公司跨越過程中並沒有起到任何作用。」、「·革命性的跨越,不一定需要革命性的過程。」、「·卓越並非環境的產物,在很大程序上,它是一種慎重決策的結果。」這些觀念對於曾經狂飆前行、如今深陷互聯網泡沫的企業家來說,無疑是震驚的,它讓人們重新思考成長的路徑和真實意義。柯林斯還描述了創造卓越型企業的「第五級領導」,「他們往往不會站在前台鋒芒畢露,成為媒體的寵兒、談論自己的理念或成為社會名流。他們大多象外星人,沉默內斂、不愛出風頭,甚至有點害羞,謙遜為懷的個人特質和不屈不撓的專業精神齊集於一身。深藏在團隊後面,協調著團隊的交響樂。」這樣的形象描述讓性喜張揚的互聯網新貴們相形見絀。

    在中國,人們也開始認真地咀嚼柯林斯的思想,有一位企業家的表現讓人似乎看到了「第五級領導」的影子。

    今年1月,華為的任正非在《華為報》上發表一篇6000多字的長文《華為的冬天》。在過去的2000年,華為的銷售額飆升到220億元,盈利高居全國電子百強之首,不過他已經清楚地預感到了網絡經濟泡沫破滅後對電信市場的連累,這位一向憂慮而極度低調的企業家在開篇就問他的員工:「公司所有員工是否考慮過,如果有一天,公司銷售額下滑、利潤下滑甚至會破產,我們怎麼辦?我們公司的太平時間太長了,在和平時期升的官太多了,這也許就是我們的災難。泰坦尼克號也是在一片歡呼聲中出的海。而且我相信,這一天一定會到來。」任正非繼而用不無聳動而尖利的語氣寫道,「現在是春天吧,但冬天已經不遠了,我們在春天與夏天要念著冬天的問題。IT業的冬天對別的公司來說不一定是冬天,而對華為可能是冬天。華為的冬天可能來得更冷,更冷一些。我們還太嫩,我們公司經過十年的順利發展沒有經歷過挫折,不經過挫折,就不知道如何走向正確道路。磨難是一筆財富,而我們沒有經過磨難,這是我們最大的弱點。我們完全沒有適應不發展的心理準備與技能準備。」

    在企業史上,任正非不是第一個寫檢討和自省文字的企業家,瀋陽飛龍的姜偉、山東三株的吳炳新等人都曾在企業危機爆發的時候做過同樣的舉措,不過,任卻是第一個在企業還處在高速成長時期就發出「紅色警報」的人。他的警告起到了成效,2001年的全球電信產業果然出現驚天大滑坡,華為的全球對手美國思科業務嚴重下滑,全年僅報廢的庫存就高達22億美元,思科股票大跌,被迫裁員8500人,董事長錢伯斯把自己的底薪降到1美元。在這樣的逆境中,及時調整、「穿上了過冬棉衣」的華為卻完成了255億元的銷售額,實現利潤27億元。

    正是在2001年的驚濤駭浪中,23年前的那個忐忑不安的解放軍代表、14年前的那個潦倒的創業者任正非完成了從優秀到卓越的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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