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盪三十年(下卷) 第四部·2001年:入世與出局 (3)
    今年11月9日,國家經貿委發佈了第6批中國汽車生產企業產品《公告》,一款名為「吉利JL6360」的陌生車型榜上有名。在汽車史上,這是一件「破天荒」的事件,因為吉利的出現意味著民營資本造汽車第一次得到了政府的正式首肯。它被解讀成中國加入世貿後的重大產業開放新聞。不過,這一天距離跨國資本被允許進入中國汽車業已經過去了整整23年。

    吉利汽車的主人是38歲的浙江台州人李書福,他造汽車有三個「先天不足」:只有1億元左右的自有資金;沒有任何汽車業的經驗和積累;沒有得到任何的政府支持。但就是這麼一個門外莽漢最終橇開了死死關閉著的鐵門。

    1982年,高中畢業的李書福向父親要了120元買了一架照相機,在台州街頭巷尾為路人拍照賺錢。這是一個血液裡流淌著豪賭基因的人,他曾回憶說,「小時候我賭過錢,比方說贏了一塊錢,全放下,變四塊了,全放下,變八塊了,再全放下,變十六塊。有些人贏了一塊錢,就收回五毛,他贏的錢明顯比我少得多。但我這種弄法,可能最後一次全沒有了,一分也不剩。」就如同他描述的,後來的20多年裡,李書福每次都把他賺的錢「全放下」賭到一個行業裡。他拍照賺了點錢,一年後就去開了一間照相館,再多賺了點錢,一年後就去辦了一個冰箱配件廠,又賺到錢了,兩年後他索性辦起了一家名叫北極花的冰箱廠。冰箱廠竟還是很賺錢,他很快成了當地有名的千萬富翁,可就在這時,發生了1989年的宏觀調控,政治氣氛空前緊張,私營經濟遭遇寒流,一些業主紛紛把工廠上繳給了「集體」,李書福一緊張,也把車間、庫存、土地連同工廠的存折都交了出去,他帶了上千萬元的現金跑到深圳大學去「進修」了。

    躲過了一陣風頭後,李書福又回到台州繼續「放下」,1993年,他決心要造摩托車,當時沿海農村已經富裕起來,摩托車不僅成為年輕人追逐時髦的標誌,還是貨物短途運輸最好的工具。李書福一點也沒有做摩托車的經驗,不過,他天生就是繞開紅燈走的天才。沒有技術,就四處挖人,沒有圖紙,就拆了別人的車子依葫蘆畫瓢,最要緊的是沒有許可證,他跑到北京機械部的摩托車管理處,愣頭愣腦地問,「我們想生產摩托車,是不是你這裡批的?」被問的官員反問他,「你知道國家產業政策不?」李答,「報紙上登過。」官員笑了,「看見了不就行了嘛,你還來幹什麼呢?」李書福摸摸頭皮不知道怎麼回答了。第一次「跑部」就碰壁,不過還是沒有難住李書福,他很快找到一家瀕臨倒閉的國有摩托車廠,化錢「買」了一張許可證。【「跑部前進」:中國商業界的一個特用名詞,指企業到北京各部委去爭取批文,「前進」一次語帶雙關。】李書福在摩托車上的成功源於他的「仿製才能」,當時台灣的光陽公司剛剛生產出一款踏板式摩托車,很受女性騎士的歡迎,李書福當即把它引了進來,成了大陸第一家生產該款摩托車的廠家。

    吉利摩托車的成功,讓李書福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企業家。1997年,這個不安分的台州人突發奇想,宣佈要造汽車。當時中國的汽車產業可用八個字來形容,「暴利可期,佈局已成」。宏觀來看,亞洲金融風暴後,中央政府試圖啟動內需市場,汽車與房地產成了新的消費熱點,從這一年起,家庭轎車的擁有量連年翻番增加,眾多專家紛紛預言,中國的家用轎車時代已經到來了。與此相關的是,汽車行業的暴利現象已昭然若揭,有人將中國與美國的轎車價格進行比較,同等性能的大眾甲殼蟲,中國的售價是美國的3.36倍,別克的售價比是2.36倍,豐田花冠的售價比是2.80倍。

    讓人吃驚的暴利,無疑意味著汽車行業有著巨大的成長空間。就產業現狀來看,卻是一派讓人莫名感慨的景象,在1978年國門洞開之時,跨國汽車公司就被獲准涉足中國汽車製造業,德國大眾、美國通用、法國標緻、日本豐田、三菱及日產等紛紛選點設廠,中國民族汽車產業原有的紅旗牌及上海牌相繼被巧妙地消滅,新華社記者、知名汽車觀察家李安定曾用「百病纏身」來形容國內的汽車工業:投資分散,開發能力差,生產成本高,銷售服務體系近乎原始。他斷言,如果汽車業不能通過巨額資金的籌集來完成結構調整和重組,全軍覆沒決非危言聳聽。在這種大環境中,李書福貿然闖入,自是無人喝彩。

    李書福當時擁有的資金是一億元左右,他大了膽子對外宣稱「投入5億元」,可是,即便是5億元這個「大數字」,在汽車業界聽來也是很可笑的。與李書福同省的另一個著名民營企業家萬向集團的魯冠球當時也有造車夢想,他在汽車配件業已浸淫30年,一直渴望打通產業環節,造出中國轎車,在蕭山家中,他常年把一張汽車風景畫掛在醒目的牆壁上,日日視之,夜夜思之。當聽說名不見經傳的台州李書福要造汽車時,他大吃一驚,然後很老實地說,「造車一要政府許可支持,二要上百億元的資金,萬向還沒有準備好。」李書福也沒有準備好,不過,他覺得造汽車很容易,在一次採訪中,他輕描淡寫地說,「汽車不就是摩托車再加兩個輪子嗎?」事實上,他也正是用造摩托車的方式來造汽車,跟以往一樣,他先選中了一個仿製的對象,那就是當時國內銷售最好的低價轎車天津夏利,研製的設計師是廠裡幾個手藝高超的鈑金工,第一批轎車是用手工一鎯頭一鎯頭地敲打出來的,它的正式圖紙將在投入批量生產的幾年後才被專業人員補齊了。

    民營企業造車最大的障礙還是政府許可,李書福依然尋求「變通」,讓人難以置信的是,他的汽車許可證來自四川德陽的一家監獄,該監獄下屬有一家汽車廠,李書福注資取得了70%的股權,然後取了一個跟全球最大飛機製造商美國波音完全類似的廠名「四川波音汽車製造有限公司」。

    廠名叫波音,車型像夏利,車價僅如一輛高檔豐田摩托車,1998年8月8日,李書福造出的第一款汽車「吉利豪情」正式下線。他擺宴100桌、向全國官員及經銷商發出700張請柬,結果只來了一個浙江省的副省長,90多桌菜餚冰冷如鐵。

    李書福長相敦厚,塌鼻細眼,十足一付草根氣質,在一開始,他就被媒體渲染成了一個「符號」,一個唐吉柯德似的、隨時有可能被強大體制吞沒的悲情英雄,而李本人似乎也十分「配合」這樣的形象塑造,他是一個天生的本色演員。有一年,他參加一個頒獎晚會,電視台直播,輪到獲獎人李書福上台了,他走路的動作明顯放慢,好像是電影裡的慢動作,主持人很好奇,問他為什麼會這樣,他一臉茫然地說,是他們(導演)讓我走得慢一點的。一言即出,滿場莞爾。

    李書福的草根與看似木訥為他贏得了國內傳媒的同情與好感,然而,在汽車界他卻展現出賭性十足與殺氣昂然的性情,吉利豪情一面市,就以超低的價格掀起了一場血風腥雨,當時中國的轎車定價大多在10萬元以上,最便宜的天津夏利售價近9萬元,豪情的價格為5.8萬元。有媒體設問,「消費者都在問,5.8萬元的轎車能開嗎?」李書福聽到這個問題很高興,他反問記者,「那就是說,如果能開,消費者就都肯買嗎?」吉利的入局讓汽車業界頭痛不已,在之前,各廠家的日子非常紅火,轎車價格堅鋌而上揚,「豪情」一出現像一塊土製的秤砣把上揚著的漲價箭頭一把拉下。李書福的競爭戰略就只有很簡單的一條:「做中國最便宜的轎車。」為了應戰,天津夏利被迫降價,它每降一次,吉利必應聲下降,殺到最後,夏利開出3.18萬元的「跳水價」,李書福馬上掛牌2.99萬元。此價一出,輿論頓時嘩然,業界一片寂靜。

    李書福在市場上如蛟龍翻江,然而在政府面前卻戰戰兢兢。他的那張從監獄工廠轉來的許可證不但來路可疑,而且按嚴格規定只能生產卡車和兩廂汽車。吉利要做大,一定要一個合法正式的出生證,這成為李書福必須解決的頭等大事。根據國家的汽車產業政策,所有的資源及政策都將向一汽、二汽及上汽三大國有汽車集團集中,吉利獲合法准生的概率非常渺茫。1999年,主管工業的國務院副總理曾培炎到台州調研,專程去吉利視察,李書福當面請命:「請允許民營企業大膽嘗試,允許民營企業家做轎車夢。」講到激越處,李說,「如果失敗的話,請給我一次失敗的機會吧。」斯言慷慨,聞者無不動容。

    一直到2001年的春夏之交,李書福的「求敗呼聲」還是沒有得到回應。7月份,國家經貿委公佈最新一期《車輛生產企業及產品公告》,吉利上報的兩款新車還是被刷了下來。根據中國與WTO組織達成的入世協議。汽車製造業將有六年的保護期,在這期間,進口關稅逐級下降,進口配額將徹底取消,最後到2006年7月1日,進口關稅將降到整車為25%,零部件為10%的目標稅率。6年中,所有國有及跨國汽車公司必將完成重大的投資及重組戰略,如果吉利連「准生證」都拿不到,就更談不上參與競爭了。《中國企業家》在一篇題為《生死李書福》的封面報道中描寫道,「對那次《公告》,李書福寄托了太多太多的期望。但是,當別人在《公告》刊出當天告訴他,吉利被排除在目錄之外時,他甚至沒有勇氣自己拿起那張刊登《公告》的報紙,找尋吉利的蹤影···9月,一個寧靜的夜晚,走在北京亞運村的街道上。李書福仰望只有半鉤殘月的夜空,吁歎一聲。」

    就在這篇報道刊登的一個多月後,11月9日,有關部門突然增發一批汽車許可公告,「吉利JL6360」竟赫然在榜。第二天,中國在多哈會議上被正式批准加入世界貿易組織。這兩條新聞幾乎同時出現在各大媒體上,「中國入世」與「李書福入局」的巧合,自然引起國內外輿論的一番熱烈解讀。每個人都喜歡這樣的聯想,從政府、傳媒、專家、普通公眾到李書福。

    劉永好、吳鷹及李書福的「另類式成功」,各有際會因緣,同時卻也生動展現出在利益重新調整的混沌格局中,市場與壟斷之間犬齒交錯的滲透、妥協與博弈。那些意外闖進壟斷或半壟斷領域的企業家們從此開始了一段獲利頗厚卻前途莫測的商業旅途,他們的成功帶有很多機會主義的色彩,因而也顯得非常的不確定。

    總體而言,2001年是令人亢奮的。對於絕大多數的中國人來說,WTO似乎是一道玫瑰色的彩虹門,當那一天到來的時候,舉國上下竟有大鬆了一口氣的景象。事實上,並不是所有的人都確切地知道WTO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即便是最優秀的企業家們也沒有看清那些正在發生中的劇烈衍變。其中最讓人大跌眼鏡的是,已經成為全國房地產業領軍人物的萬科集團王石信誓旦旦地預言,加入WTO之後,房價將下跌15%。後來發生的事實讓他的這個預言成了一個笑談。

    在這個笙歌笛舞的年份,仍然有低迷的行業存在,那就是受納斯達克股災和美國經濟影響的互聯網產業。那些意氣風發的IT英雄們正遭遇到他們職業生涯中的第一道大寒流。

    看上去麻煩最大的是網易的丁磊。今年8月31日,網易宣佈對去年的財務報告進行修正,淨虧損從之前公佈的1730萬美元上升到2040萬美元,4天後,納斯達克以財務報表存在疑點為理由宣佈網易股票被停止交易,網易也隨即宣佈丁磊辭去公司董事長和CEO的職務,改任誰也沒有聽說過的「首席架構設計師(CTO)」。與此同時,有傳言認為網易很可能因為這個「醜聞「被摘牌,而一家香港網絡公司則在接受道·瓊斯新聞專線採訪時表示,它將收購陷入困境的網易。丁磊後來回憶說,「其實那段時間很迷茫,連賣掉網易的心都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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