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敬璉傳 第18章 突破口:按勞分配 (1)
    1976年冬日的一天,於光遠找到吳敬璉和周叔蓮說,我們應當做點什麼。

    此時的於光遠正賦閒在家。自「四五天安門事件」後,鄧小平再次被打倒,國務院研究室隨之解散,與鄧關係最密切的胡喬木、鄧力群和於光遠3人成了「待分配幹部」,每天只可以到一個專設的辦公室去看文件,無餘事可做。就是在這間辦公室裡,於光遠等人決定在經濟理論界發動一場「突擊戰」——召開關於按勞分配的討論會。

    「四人幫」被打倒後,1956年以後愈演愈烈、到「文化大革命」中達到極致的「極左」思潮遠未被清除。由於「徹底破除資產階級法權」思想的影響,工廠中絕對平均主義盛行,「干多的不如干少的,幹活的不如搗蛋的」,嚴重影響經濟的恢復。當時,華國鋒堅持「兩個凡是」的方針,要對「極左」路線撥亂反正還非常艱難。更為關鍵的是,鄧小平的再度復出仍面臨種種阻撓。因此,能否為他的復出創造一種「呼之欲出」的理論氛圍便相當重要。日後來看,於光遠等人選擇按勞分配——而不是價值規律——這個命題作為突破口是十分精妙的。

    首先,按勞分配是經濟學上的一個常識性原則,很容易被論證明白,獲得人們的共識和共鳴。其次,在「極左派」的眾多理論中,排斥任何考核制度、以平均主義為準則的經濟路線最不得人心,無論是普通的工人或農民,都對「幹好干壞一個樣,干與不干一個樣」的現象深惡痛絕。再者,按勞分配與價值規律有極強的關聯性,一旦突破,再往前拓進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當時,於光遠找來了馮蘭瑞、吳敬璉、周叔蓮等4人,日夜在辦公室裡秘密籌劃研討,後來他們戲稱這是「密謀於暗室」。據吳敬璉的回憶,於光遠是主導者,鄧力群有時也參與討論,胡喬木則沒有介入。有一次,他們正討論得熱烈時,胡喬木推門進來,問:「你們在幹什麼?」於光遠說明了意圖,並邀請他加入,沒想到胡搖搖頭,黯然地說,「一談起按勞分配就勾起我不愉快的回憶」,然後就離開了。吳敬璉不解,於光遠便說了一段往事。1958年,上海《解放日報》發表張春橋的長文《破除資產階級法權思想》,把按勞分配當做資產階級法權思想來批判,提倡實行「共產主義供給制」。當時是毛澤東政治秘書兼管《人民日報》的胡喬木看到後,認為這種說法是荒謬的,便指示《人民日報》理論部主任林韋組織文章進行批評。不料毛澤東看了張文後,大為讚賞,讓《人民日報》轉載,還親自寫了編者按2。這使得胡的處境極其困難,他多次寫檢討才得以過關,但是卻從此失去了寵信。因此,胡一聽到「按勞分配」這四個字就避之唯恐不及。

    當時的政壇局勢可謂暗潮湧動,陰晴瞬變。

    就在2月7日《人民日報》等報刊提出「兩個凡是」方針的半個多月後,2月25日,於光遠組織人員,在北京地區召開了按勞分配學術討論會。因為他沒有正式官職,所以,會議屬於民間行動,開會的地點和召集都是非正式的,連發言集也是自己出錢打印的。國家計委經濟研究所、中科院經濟研究所、國家勞動總局、北京大學、北京師範大學等單位都派員與會,不過它們均不是主辦機構。全國的報紙幾乎沒有予以報道,只有《人民日報》理論版發了一條不起眼的簡訊。然而,儘管如此,這個討論會還是引起了地震般的效應。在這次會議上,吳敬璉、周叔蓮等人是主要的論文遞交者和發言者。

    3月10日至22日,在中共中央召開的工作會議上,華國鋒在講話中繼續沿用了「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些錯誤提法,仍認定「天安門事件」是「反革命事件」,認為「批林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是正確的,阻撓鄧小平出來工作。

    4月,於光遠等繼續把按勞分配的討論推向深入。他們組織召開了第一次全國按勞分配問題討論會,有30多個單位、100多位理論工作者參加,大會發言者達十餘位。吳敬璉、周叔蓮和汪海波聯名遞交了兩篇論文,一篇是批判「四人幫」在按勞分配上的「左傾」思路,另一篇是從正面論證恢復獎金制度的必要性。

    5月7日,中共中央正式下文,批准將中國科學院的哲學社會科學部升格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胡喬木被任命為院長,鄧力群和於光遠為副院長。隨著這三位的重新出山,鄧小平的即將復出便成了眾人皆知的「秘密」。

    6月,履新不久的於光遠等人召開第二次全國按勞分配討論會,這次的參與單位多達100個,與會人員400多位。討論會的氣氛明顯比前兩次要活躍得多,會議安排了20多人發言,其間,不斷有人遞條子,爭取發言機會。吳敬璉選擇的發言主題是「物質刺激」,這在「文化大革命」時期是一個「理論禁區」。吳敬璉論證說,歷史唯物主義認為,一切社會行動,歸根到底是由物質原因所推動,表現為物質利益的生產關係決定所有的社會關係。因此,「四人幫」那種把「物質刺激」視為洪水猛獸的做法顯然是反動的。在他們的壓制下,不但人們失去了工作的動力,甚至連研究物質利益問題的經濟學也失去了存在的前提。他的發言突破了工資、獎金等具體問題的範圍,引起與會者極大的興趣。

    就在這次會議舉行的一個月後,7月,在中共第十屆三中全會上,因陳雲和葉劍英元帥等人的堅持,鄧小平當選為政治局常委、中共中央副主席、中央軍委副主席、國務院副總理和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長。在8月12日的中共第十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上,中共中央通過決議宣佈,持續了10年之久的「文化大革命」正式結束。

    10月底,第三次全國按勞分配討論會在北京舉行,參與者又有增加,除了在京的135個單位、500多位專家和官員之外,還有23個省、市的130多個單位、300多人趕來參與討論,會議上的發言人多達100多位。周叔蓮、吳敬璉和汪海波遞交的論文是《論社會主義工資和它的具體形式》,提出為社會主義工資和獎金「恢復名譽」。如果說,很多與會者的發言是「表態性」的,那麼,吳敬璉等人的觀點則明顯更帶有可操作性。

    由於光遠發起的這幾次按勞分配討論會,無疑是1977年中國經濟理論界最重要的事件,它打破了自1964年之後萬馬齊喑的黯淡局面,為日後的思想大解放鳴響了號角。

    對中國思想界來說,真正的轉折性時刻出現在1978年5月11日。當天,《光明日報》刊登題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特約評論員文章,新華社同日轉發,第二天《人民日報》全文轉載。這可以被視為當年度中國最重要的政治宣言。在文章中,作者勇敢地宣稱:「凡是有超越於實踐並自奉為絕對的『禁區』的地方,就沒有科學,就沒有真正的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而只有蒙昧主義、唯心主義、文化專制主義。」

    文章的發表在當時沉悶窒息的中國社會引起了巨大反響。很快,圍繞著「真理檢驗標準」展開了一場全民性的大討論,它深刻地影響了中國改革的整個進程。在思想基礎上,它徹底摧毀了「兩個凡是」的政治原則,倡導一種全新的實踐主義理論。而在經濟變革中,它試圖建立一種全新的思想基礎和商業倫理,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姿態建立起實踐主義的思想基礎,成為中國吹響經濟和社會改革的第一塊思想基石。它成為日後引導中國改革的實用主義,甚至功利主義思潮的起源。

    在經濟理論界,沒有什麼經濟學命題比「按勞分配」更直觀地體現「實踐檢驗」的道理了。

    這一年的10月25日,北京召開了第四次全國按勞分配討論會,這既是對這一命題的進一步研討,更是以此來呼應如火如荼的「真理標準大討論」。因為參與的人越來越多,大會就分成了3個組,分別討論按勞分配和物質利益原則問題、勞動報酬的形式問題、農村按勞分配及其形式的問題。吳敬璉等3人遞交的論文題為《深入貫徹按勞分配原則的若干問題》,其中提出了兩個與企業經營管理制度有密切關係的問題:一是怎樣使勞動者的收入水平和企業的經營狀況緊密地聯繫起來,二是建議對企業領導幹部實行物質獎勵制度。

    在這篇論文中,他們提出了「自負盈虧」的原則——企業在遵守國家政策的前提下,完成國家計劃,特別是完成利潤計劃之後,企業勞動者集體應該分得一部分企業利潤,反之,企業勞動者集體也應承擔一定的物質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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