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工商如此繁榮,可是跟歷代一樣,唐代商人的面孔竟還是模糊不清的。後世研究唐商,從正史之中,幾無一人可得,仍然只好從野史筆記或詩文中去尋找足跡。
從各種史料可見,盛唐時期的著名商人很少是世族大家,也不是靠經營鹽鐵等致富,而多是從事貿易、織造等產業。唐代近三百年,沒有出現著名的礦業大富商,與其政策有關,《大唐六典》中規定,凡是天下州縣,有出銅鐵礦的地方,政府沒有開採的,可以任由民間私人開採。劉玉峰在《唐代工商業形態論稿》一書中便推斷說,「如此,量多質優的富礦必多為政府經營,或者經私人開採而發現的富礦也會被政府收歸官營。通常的情況恐怕是私人只能經營零星礦或者貧礦。」其制度的根源正是,由於政府「天然」地擁有資源的所有權,所以它與民間的契約關係便無須對等。
宋人所編撰的《太平廣記》中有「治生」類,記錄了數位貞觀年間的商人故事,其人物個個都很有特色。
其中,定州富豪何明遠是經營紡織業的,他擁有綾機達五百張之多,生產規模顯然已經非常之驚人--到了宋代,國營的綾錦院也不過擁有綾機四百餘張而已。他在中國北方的很多驛站都設有自己的專賣店,專門與國際商人交易(「襲胡為業」),以至巨富。
有一個叫裴明遠的,出身河東世族,不過從事的卻是廢品收購業,他在長安城裡大量收購人們棄而不用的廢舊物品,轉手倒賣,大獲其利。有了錢之後,他在西面的金光門外,以很低的價格買下一塊遍地是瓦礫的荒地,為了清除垃圾,他在地頭樹一根木頭,再掛一個筐,吸引少年子弟拾取瓦片擊筐,中者可得一筆賞錢,沒多久,地裡的瓦礫就被少年們一拾而空。然後,裴明遠在這塊地裡種果樹,同時租給牧羊人做羊圈,羊糞蛋正好是果樹最好的肥料。春暖花開的時候,他還在地李養蜂採蜜,增加收入。裴明遠的經營手段十分精妙,後來被唐太宗看中,官至中書舍人、太常卿。
還有一位叫羅會的巨商,致富的職業比收破爛的裴明遠還不堪,竟是長安城裡清除糞便的(「剔糞」)。他家世代以此為業,至於「家財巨萬」。一次,有個叫陸景陽的書生到豪華的羅宅做客,問道,「你的生活日子過得這樣富裕安樂,為什麼還繼續從事清除糞便的骯髒污穢的工作?」羅會答:「我曾停工不幹了有一二年,沒料想家中奴婢僕夫死去,牛馬逃散丟失,眼瞅著家業就要敗落。後來,恢復這一行當後,家道才又恢復過來。」
何明遠、羅會等人的故事,往前可以與司馬遷《貨殖列傳》中的雍伯(從事脂粉業)、張裡(畜醫業)等人相參照,往後則可以與1978年改革開放之後出現的「傻子瓜子」等人相呼應,表明在一個民營經濟得到鼓勵的政策環境下,民間商業的豐富充滿了讓人驚奇的想像力。
《太平廣記》中還記載了一些巨商的故事,他們生活在唐高宗(太宗之子)到唐玄宗時期,當時盛世已歷數十年,民間富足,商人驕縱,又出現官商斗富的景象。
高宗時期,在長安懷德坊南門的東邊,住著一位胡商鄒鳳熾,他是駝背,肩膀拱起,後背彎曲,像是駱駝,時人叫他「鄒駱駝」。鄒鳳熾從事零售商業,他的店舖宅邸遍佈帝國各地,各地的物產都被他搜羅來,家中金銀財寶不可勝數。他曾嫁女兒,邀請朝中大臣參加婚禮,賓客數千人。夜裡搭了碩大的紗帳,極為華麗。待到新娘出來時,侍婢圍伺,穿羅戴翠,特別美艷之女達數百人之多。眾客愕然,不知哪位是新娘。他曾進見高宗,竟開口要買下終南山上的樹,估價一棵樹一匹絹,他聲稱:「把山中的樹買光了,我的絹也不會光。」(「山樹雖盡,臣絹未竭。」)賣樹雖然沒成,卻被天下人所傳說。後來他犯罪被流放到瓜州,死了之後,子孫窮困。
史載開元年間,長安城裡的富商,如王元寶、楊崇義、郭萬金等人,各自延納了四方的有才之士,朝廷上的很多名僚都出自他們的門下,每次科舉大考,文士們聚集在這些人的家中,時人視之為「豪友」。當時的詩人高適便有詩云:「君不見富家翁,舊時貨賤誰比數,一朝金多結豪貴,萬事勝人健如虎。」
如此炫耀斗富、結交權貴,彷彿春秋戰國及漢初景象。
【企業史人物】唐詩商人
公元815年(唐憲宗元和十年),時年四十四歲的大詩人白居易被貶到江州(今江西九江)出任司馬一職。第二年的深秋月夜,他到城郊的湓浦口送別友人,突然聽到一艘舟船上有人彈奏琵琶,美妙若天籟之音。他陡發感懷之情,因作一首長詩相贈,這就是流傳千古的《琵琶行》。
彈奏之女原本是長安城裡的歌妓,此時則是一位茶商的妻妾。其中關於那位茶商的詩句有四節,曰:「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
商人入唐詩,這不是第一首,卻是最出名的,當然其形象也是最經典的--「商人重利輕別離」。從先秦到南北朝,以商人之「賤」,其形象很少出現在文學作品之中,即便有罕見的若干首,如《三洲歌》、《襄陽歌》等,也是描寫巨富大賈的尋歡作樂。而入唐之後,大有改觀,經商活動及商人生活、心態成為了描寫的主體,有人做過一個粗略的統計,唐代的商賈詩約203首,大約是唐以前商賈詩總量的一百倍,涉及到的詩人共90人。
在這些唐詩中,商人形象大抵有四:
辛苦勞頓——把商人視為一個正當職業,同情他們的謀生艱辛,這是唐人與前代最為不同的地方。
白居易有詩曰:「莫作商人去,恓惶君未諳。雪霜行塞北,風水宿江南。藏鏹百千萬,沉舟十二三。」與他齊名的元稹行舟洞庭湖上,遭遇巨風,感慨身世而傷及商人,「自歎生涯看轉燭,更悲商旅哭沉財。」黃滔作詩《賈客》,把經商比作如在鯨鯢牙齒上行走,艱險非同尋常:「大舟有深利,滄海無淺波。利深波也深,君意竟如何。鯨鯢齒上路,何如少經過。」劉駕作《賈客詞》,生動地描寫了經商過程中的種種艱辛:「賈客燈下起,猶言發已遲。高山有疾路,暗行終不疑。寇盜伏其路,猛獸來相追。金玉四散去,囊空委路歧。揚州有大宅,白骨無地歸。少婦當此日,對鏡弄花枝。」
忙於逐利——追逐利益是商人的職業本性,唐詩對經商活動中的細節多有描述。
元稹寫長詩《估客樂》,對商人的為利而行、以次充好、六親不認等等行跡進行了細緻描寫,詩中寫到:「估客無住著,有利身則行」、「父兄相教示,求利莫求名。求名有所避,求利無不營。火伴相勒縛,賣假莫賣誠。交關但交假,本生得失輕。自茲相將去,誓死意不更。亦解市頭語,便無鄰里情。」另外一個大詩人劉禹錫也曾寫過一首《賈客詞》,在引言中,他就明確說,這首詩是寫那些「以財相雄」的大賈:「賈客無定游,所游唯利並。眩俗雜良苦,乘時取重輕。心計析秋毫,捶鉤侔懸衡。錐刀既無棄,轉化日已盈。」
勾結權貴——詩人對官商勾結進行了揭露和表達了極大的憤怒。
元稹在《固客樂》中描寫商人以「奇貨通幸卿」,「先問十常侍,次求百公卿。侯家與主第,點綴無不精」,此外還行賄市卒、縣胥,使他們對商人「豈唯絕言語,奔走極使令」。從這些詩句中可見,大商賄賂大官,小賈賄交小官,從兩京到地方均極盛行,以致州縣差科盡歸貧下,為弊之深,由此可見。高適的一首《行路難》,寫官商勾結尤為著名:「君不見富家翁,舊時貨賤誰比數,一朝金多結豪貴,萬事勝人健如虎。」
奢侈消費——詩人們描寫了商人的奢靡生活和貧富不均的社會現象。
劉禹錫在《賈客詞》一詩中寫了商人的豪取巧奪之後,繼而描寫其生活的奢華:「妻約雕金釧,女垂貫珠纓。高貲比封君,奇貸通倖卿。趨時鷙鳥思,藏鏹盤龍形。大艑浮通川,高樓次旗亭。行止皆有樂,關梁自無征。」施肩吾的《大堤新詠》則描寫了商人在長江大堤沿岸城市尋花問柳的景象:「行路少年知不知,襄陽全欠舊來時。宜城賈客載錢出,始覺大堤無女兒。」張籍在廣西遊歷時目睹當地民眾終年勞苦,歲暮無食,「呼兒登山收橡實」,而與此同時,「西江賈客珠百斛,船中養犬長食肉」。
唐代詩人豁達天真,觸景皆可入詩,生情俱能成句,從他們的詩句中重現出大量的社會實景。
開元年間,國力昌盛,工商繁茂,生活在這一時期的詩人對當時的經商風尚多有詠誦,李白詩云:「雲陽上征去,兩岸饒商賈。「雲陽就是現今江蘇的丹陽市,瀕臨大運河,李白親見運河兩岸廣大農村許多人從事商旅。他又有詩云:「瞿塘饒賈客,音信莫令稀」。這是他在漢江遊歷,想要通過商人給他遠在巴東的友人傳遞書信。張九齡在南昌為官,登滕王閣,看到城內居民有很多人住在樓船裡從事水上運輸:「邑人半艫艦,津樹多楓橘。感別時已屢,憑眺情非一。」儲光羲泊舟長江,「所遇盡漁商,與言多楚越」,這表明楚越之人控制了當時長江中下游的捕魚業。
進入中唐之後,民間經商之風更為盛行,元和詩人姚合有詩記錄他在長安城郊所見的景象:「客行野田間,比屋皆閉戶。借問屋中人,盡去作商賈。」貞元詩人盧綸有詩記他的友人從軍隊退役後的生活:「全身出部伍,盡室逐漁商。」也就是說,舉家從賈、全村經商的情況在唐代已經不再罕見。
唐代商業與前代相比,一個非常顯著的變化是,長途販運業更加發達,歷史學家傅築夫將之視為「近代型商業的端倪」,這一特徵從唐詩中也得到了佐證。杜甫有詩云:「蜀麻吳鹽自古通,萬斛之舟行若風」。麻是手工業原料,鹽是生活必需品,通過長江航道,四川的麻南運、江蘇的鹽北輸,均由「萬斛之舟」承載,其數量之大可想而知,而每當四川盆地因戰亂致使川江航道受阻時,就會「蜀麻久不來,吳鹽擁荊門」。
《全唐詩》凡900卷,收詩48900餘首,共2200餘詩人,其中便不乏詩人與商人鬥氣的典故。其中一則如下:
福建蒲田縣有了一個富裕的染布商,為人很不地道,常常喝醉了酒毆打自己的親哥哥,還把染布的價格抬得很高,有一次,鄉里會餐,一個遊歷經過的書生擠在酒席裡想吃「白食」,染布商把他趕了出去,書生大怒,就在白牆上題了一首詩,嘲諷染布商的商品質差價高,商人沒有辦法,只好抱了一大匹布去懇請書生把詩「贖」回去。這個書生名叫柳逢,詩名《嘲染家》:「紫綠終朝染,因何不識非,莆田竹木貴,背負十柴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