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28日晚,惠州,TCL創立30週年慶典。
一直很想參加,卻因為臨時有事,實在走不開。於是,我想到,是不是寫點什麼表達祝賀之情。9月25日傍晚,從北京飛往上海的飛機上,我開始動筆,這就是第二天在《第一財經日報》上刊出的那篇文字:
人要走過多少的路,才能找到一個最平靜的歸宿,然後在這個宿命裡好好活著?
沒有誰不希望早點找到歸宿感。無論它是遙遠西天的經書,還是快樂老家的枕頭,抑或只是一枚隨風滑翔的紙飛機。只要是確定的,心就安下了。
和李東生相識近20年,曾經以為,以他作為廣東商人的聰明和商業敏感,以他的判斷力和資源整合能力,應該可以早點把企業放下,把工業放下,把實體經濟放下,活得更簡單更瀟灑。
想想吧,20世紀90年代中期「彩電大戰」的四個主角,長虹倪潤峰、康佳陳偉榮、TCL李東生、創維黃宏生,相比起來,李東生的風格是從容放權、氣定神閒的,他沒有倪潤峰那麼「霸」,陳偉榮那麼「執」,黃宏生那麼「苦」。他應該最有條件,能夠早一點跳出「中國製造」這個充分競爭、永不止息的紅海。跳出去,或者升上去。
他敏感,看到了大屏幕彩電進入中國普通家庭的巨大商機;他借力,沒有生產線,沒有生產許可證,他去租;他主動,靠著「有計劃的市場推廣」,迅速形成了渠道優勢;他仁厚,不拘一格用人才,旗下一時戰將如雲。
彈指一揮間。如今呢,倪潤峰早已退休,陳偉榮早已辭別,黃宏生早已退居幕後,連比李東生小一輩的段永平們也早已轉換了人生角色,只有李東生還在戰場上,還是主帥。他似乎成了希臘神話中被眾神所罰要把巨石推上山頂,而巨石又因太重、未達山頂就又滾下山去的西緒福斯,永不解脫。
李東生和西緒福斯不同,因為沒有誰要罰他推石上山。而他們的相同之處,正如法國文學家加繆所描寫的,「西緒福斯無聲的全部快樂就在於:他的命運是屬於他的,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最高的虔誠是否認諸神並且搬掉石頭。他也認為自己是幸福的……這塊巨石上的每一顆粒,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礦砂,唯有對西緒福斯才形成一個世界。他爬上山頂所要進行的鬥爭本身就足以使一個人心裡感到充實」。
在TCL的舞台上,也許是責任使然,也許是天命使然,也許是性格使然,李東生給自己設定了山的高度。那高度不斷上升。他要爬,他要推,任勞,任怨,認命,不避,不懼,不退,不悔。
他要TCL改制,他要TCL國際化,他要TCL做液晶面板,他要TCL重塑產業鏈、價值鏈,他要TCL再造文化、隊伍與管理——而他選擇的主戰場,則是全球競爭最慘烈、競爭壁壘奇高、洗牌速度超快、而中國企業的傳統優勢卻很容易被蠶食的消費類電子。
中國企業能否創造出全球品牌?中國企業能否擺脫缺芯少屏的命運?國外的眾神說No,李東生說,不去試,哪裡有機會?哪裡知道行不行?「否認諸神並且搬掉石頭」,這成了李東生內心「最高的虔誠」。
人生憂患識字始。對一個企業家來說,真正的憂患,可能始於一個真實的理想。如果做企業只是等於賺錢,機會主義常常是不錯的選擇,但企業家一旦有了理想,他就再也回不去、放不下、丟不掉了。
他注定要走向一個更加博大、也注定更加艱苦的世界。而結果,往往充滿了不確定。挑戰無邊,風險隨時,注定了努力無極限,創新無極限,超越無極限。
一切都是命運,而命運的跌宕起伏、艱難險阻、無休無止,恐怕李東生在選擇之初,不會像今天這樣感同身受吧。
今天看起來依然從容大氣的李東生,這七八年來的心路歷程,誰又能真的知曉?
和李東生相識之初,我曾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叫《誠商李東生》,蓋因在廣東商界,李東生向以信達坦誠著稱。因為守信,所以即使沒有資源、資本,總有人願意借給他,李東生當年的很多部下都說他是「福將」。今天,如果還有機會再寫的話,或許會把題目定為《韌商李東生》,或者借用《挺經》的說法,寫《挺商李東生》,「躬自入局,挺膺負責,乃有成事之可冀」。
我祝願TCL終有一日能成為世界級的、源自中國的品牌,這是一條艱難的路,彷彿一場「無盡的下半場」。在改革開放後中國市場經濟的大潮中,TCL是「不做先烈的先驅」,「不被後浪淹沒的前浪」,其生命力異常旺盛,但坦率地說,誰也無法保證,在競爭的下半場,TCL一定能成為和三星比肩的企業。
但是中國,中國需要,也一定能產生屬於她同時也屬於世界的品牌。一個國家的企業能夠走多遠,一個國家的經濟才能走多遠。
我們需要這樣大寫的企業,大寫的品牌,大寫的企業人,大寫的企業家。
我們為所有這些不退場、不言敗,而且不斷創新與超越的奮鬥者、勞動者、創造者加油。
「舊雨三年精化碧,孤燈五夜眼常青。」當你有了無盡的理想,你就擁抱了無盡的戰場和無盡的辛勞。而我們,將永遠給你支持的期待、關注的目光。
本來以為,我對TCL和李東生的感想,已經胸臆盡抒了。沒想到在讀完《鷹的重生》這本翔實、完整而全面的企業史之後,我覺得自己過去對TCL和李東生的瞭解還「不及格」,對中國商業環境的認識也不夠充分(例如,地方政府特別是開明官員對企業的發展助力甚多,而這一點往往被忽略)。這本書的確讓我獲益良多。
這裡,只想分享一點讀書心得,就是在轉型期的市場經濟環境下,究竟應該以財富論英雄,以成敗論英雄,還是以價值論英雄?我們已經習慣了「富豪榜」,習慣了「論成敗」,但卻很少真正去比較和思考:每個富豪的財富究竟是靠什麼賺來的?每家企業成敗順逆的原因究竟是什麼?一個企業家和一家企業,在起起伏伏的征程中,其所帶給地方、國家、社會、經濟、員工、夥伴的東西,究竟什麼才更有價值、更值得珍惜?
以財富論,李東生前面有很多人;以成敗論,TCL也經歷過許多挫折和磨難;但是,以價值論,TCL和李東生所走過的路,所探索過的世界,所收穫和體驗到的知識、技術、經驗與教訓,在這個永遠進取、永不懈怠、永存抗爭的過程中所展示的力量與選擇,所帶給我們的啟發,要比很多富豪和那些看似光鮮的企業多得多。這就是企業和企業家的「價值外溢」。
為什麼說TCL是高價值的企業,李東生是高價值的企業家?因為其從事的是依靠扎扎實實勞動的「生產型活動」(productive),是通過創新而提高人們生活水平並由此獲利的「利他型活動」(helpful),是在開放公平的全球市場上持續改進的「競爭性活動」(competitive)。所有這些活動,都有助於形成陽光下的、可學習、可借鑒的社會資本,讓企業之外的更廣大的商界和社會因之而受益。
價值型的企業和企業家,一定是追求真善美的。所謂「真」,就是誠信和透明;所謂「善」,就是對所有利益相關者負責;所謂「美」,就是無止境的對消費者需求的探索與滿足,追求完美,臻於至善而為美。
在我看來,只有追求真善美的企業和企業家,才能留下真正的價值被傳承、延續、擴散,從而讓價值永恆,並積澱成商業文明。
在社會經濟的轉型期,堅守真善美的價值選擇並非易事,往往要經歷「在清水裡泡三次,在血水裡浴三次,在鹼水裡煮三次」的磨難。俄羅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說過:「我只怕一件事,就是我配不上我所受的痛苦。」在TCL和李東生的成長過程中,所有那些為真善美而承受的極限般的壓力,那些為愛與責任而流淌的血淚,為向更偉大的目標前進而付出的學費、代價與委屈,放在一個更寬廣和長遠的視野中,都是值得的。
值得,就有價值。價值,就是值得。
30年,李東生和他的所有前輩、所有同事、所有夥伴與朋友的付出,彷彿都是為了未來,為了中國必定會收穫的那一刻,而先行邁出的步伐。
對這樣永在創造和擔當的價值英雄們,有什麼理由不向他們致禮,不為他們祝福呢!
秦朔
2011年1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