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軟 第1章 序言1:生活之上
    一個伶牙俐齒,話鋒尖銳的人變得沉默寡言,可能是她自己的選擇,也可能是被迫,而我現在兩者都是。

    已經接近兩個星期沒有好好吃過東西,說每一個字都需非常努力,舌頭待在嘴裡就像待在一個荊棘叢生的樹林裡,每個輕微的運動都會引來呲牙咧嘴的巨痛。上火,頭暈,嗜睡,滿嘴的潰瘍,說話一半手語一半大舌頭口齒不清,反應比別人慢半拍,像嬰兒一樣流口水,出門得一路走一路拿碗接著。孟京輝在旁邊倒很開心,笑呵呵地說風涼話:“現在我說你什麼你都回不了嘴了吧?我得趁機多說點!”他基本認為我傻了,我同意他的看法。我是一台正在更換系統的電腦,什麼操作都是無效的。但問題是,“悲觀主義三部曲”的劇本集需要一個序言……

    總的來說,我一直以來的種種努力都是試圖揪著自己的頭發,把自己從泥地裡拔起來。現在我的這副慘樣也不過是這種掙扎的必然結果。而所謂的“泥地”,不但是瑣碎的現實生活,更是將我們限定在人類領域的物質軀殼。年輕時便深為自己所困,身體裡左突右沖的欲望、激情,大腦裡永不停歇的疑問,內心隱隱嘶叫的不安。滿足看起來總是遙不可及,生活總是不知歸於何處。

    “悲觀主義三部曲”的第一部《戀愛的犀牛》寫於1999年,第二部《琥珀》寫於2005年,第三部《柔軟》寫於2010年。十一年,三部戲。

    這些劇本裡有狂熱的愛情,灼人的情欲,自我與世界頭破血流的毆斗,勇氣,偏執,猶疑,玩事不恭,不堪束縛,對虛假的厭惡和對世俗准則的不屑一顧。它鑽進女人的陰道,解剖男人的****,試圖弄清雌雄的法則,尋找欲念和愛的根源。一直的渴望是超越限制自身的束縛,獲得自由,擁有力量。相信了解自己才能洞察其他,追逐真相的奇怪嗜好使我一刻不能停歇。作為一個低產的作家,大部分的時間,我都在干一件事兒,垂下腦袋深深地埋進自己的胸腔,將五髒六腑翻騰個遍,對自己沒完沒了地剖析較勁兒。

    熱衷描述愛情和情欲,我對這兩樣東西著迷,也對描述它們著迷。在人類的種種活動之中,“愛欲”是我所找到的最接近突破局限的人類的日常狀態。愛欲是非物質的,或者說愛欲是依賴物質而超越物質限制的可能,是將人類的物質軀殼燃燒飛升的巔峰狀態。在愛的狀態中,我是超人,無所不能的勇氣,堅不可摧的意志,柔軟如水的順從,毫無猶疑的獻身,超越時間空間感官界限的感知能力,身心高度統一的非凡專注,這一切都令我著迷。

    “所有的光芒都向我湧來,所有的氧氣都被我吸光,所有的物體都失去重量”,我在愛的癲狂中恍惚看到世界和宇宙的盡頭,所有追尋和痛苦似乎都有止息的可能。那是凌空飛翔的感覺。但是,人是無法飛翔的,人沒有能力停留在那樣的飛翔中,跌入泥土是必然的命運。這是切身的悲觀主義,也是人的真實境況。

    寫《柔軟》前有幾年的時間,我深感絕望,對作為人類的這個族群深感絕望。這個族群當然也包括我自己,而且首先是我自己。我見過很多聰明,優秀,敏銳,有力,深具魅力的人,但從未見過一個幸福的人。我看到的是無休止的不安,沖突,糾結,虛榮,控制,征服,永遠的不能滿足。人看起來完全不具備獲得幸福的天賦,人無力留存任何美好的東西,總是在不斷地將其毀滅,然後再去尋找。我如此,人人如此。

    人沒有善,只有偽善,沒有愛,只有需要。我懷疑人類的善的源泉。所有對人類有利的便被認知為善。同樣的蟲子,吃菜葉便被定義為害蟲,不吃菜葉的便是益蟲。人類的善是利益,人類的愛也是利益。每個人都在談論愛,但其實說的都是需要。需要滿足,需要安全,需要自我肯定,需要與眾不同。甚至對痛苦的敏感和嗜好,也不過是對活著,對存在感的不斷肯定和需求。自我的需要真是千奇百怪,花樣翻新,無窮無盡。“什麼東西能讓我確定我還是我?什麼東西能讓我確定我還活著?”十三年前《戀愛的犀牛》裡馬路的疑問如影隨行,我們一生忙於確定這個永遠不能確定的東西,越確定越絕望。

    我對人類的溝通也感到絕望,深感我們的孤獨處境。“在我們的一生中,遇到愛,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我寫下這句台詞的時候,已對“了解”毫無奢望。我明白,了解,需要的是強大的力量和寬廣的自我系統,不能了解是因為你的軟弱和狹窄,只有單一的接口。如果你足夠有力,足夠豐富,不以喂養和滿足自我為目的,你會了解為什麼對方“不了解”。了解也就達成了。

    《戀愛的犀牛》的深情和絕決,《琥珀》的玩事不恭和矛盾猶疑,到《柔軟》是激烈的沖突和最終的和解。我如實地寫下我的疑問,努力,糾結,驕傲,迷戀和痛苦。現在終於將“悲觀主義三部曲”合集出版,把十一年間的“我”封閉在這本書裡,讓我有了釋然的感覺。痛苦和愛對每個生命都如此新鮮欲滴,永不會過時,希望我曾經的這些欣喜,痛苦和愛情能有機會陪伴那些需要如此共鳴的讀者。這也是它們唯一的去處。

    我相信“真正的自由是一種內在的精神本質,它理應存在於每個人之中。”

    人都曾無數次跌入泥土,但是仍然試著飛翔。現在能跟人分享的只有我這個滿身泥土,口齒不清,打著手語的家伙的柔軟的微笑。謝謝!

    “別怕,我要帶你走。在池沼上面,在幽谷上面,越過山和森林,越過雲和大海,越過太陽那邊,越過輕雲之外,越過星空世界的無涯極限,凌駕於生活之上。前面就是一望無際的非洲草原,夕陽掛在長頸鹿綿長的脖子上,萬物都在雨季來臨時煥發生機。”

    廖一梅

    2012年初夏於北京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