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後」這個詞,在漢語裡,它是一個新造詞。查閱十年前的《現代漢語詞典》,它的身影還未曾閃現。它最初在網絡上現身,後來綿延至生活當中,而今已經在各類文案裡司空見慣。所謂的80後,是指1980年以後出生的人。「90後」的出現,進一步壓縮了80後的空間,它縮小為1980年至1990年出生的人。80後,年齡大者,已近乎30歲;年齡小者,不過剛剛跨過20歲的門檻。20歲至30歲,說大不大,說小亦不小了。
有一陣子,非議80後成為一種時髦,且形成一股不可小視的「大合唱」。80後一經在社會亮相,就碰到迎面潑來的瓢瓢污水。他們似乎坐在了被告席上,接受著道德的審判。什麼80後幼稚,什麼80後自私,什麼80後「是溫室裡的弱苗」等等,不一而足。我的兒子出生於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期(差一個多月就歸到「90後」了),他算得上80後的一分子。也許出於一個父親捍衛兒子的本能,我曾動筆寫過一篇至今未完成的長文,為80後打抱不平,為80後鳴冤叫屈。
80後有這樣那樣的不足或缺憾,不是很正常的嗎?要求處於成長階段的少年就十全十美,不是無知,就是別有用心。哪個人沒有經歷過幼稚的年齡段?哪個年齡段的人不經過成長就天然地成熟?自私難道是80後的通病,而不是一個民族整體的特徵?縱然我們的孩子有種種不足,我們尋找原因,也不應把手指頭戳向孩子,而是應把審視的目光投向孩子生存的背景。樹上的果子有問題,肯定不是果子的問題,而是樹木的問題。樹木有問題,一定是土壤和空氣有問題。我們這些50後、60後,給我們的孩子創造了怎樣的成長環境,做了怎樣惡劣的示範,都不值得我們思忖和檢討嗎?那些指責80後的人,最好先面壁思過,對著鏡子照照自己。對他人進行道德指責,自己先要具備道德資格。
一批站起來的80後作家,他們奪目的光彩,他們蓬勃的朝氣,他們飽滿的才情,他們初露端倪的王者氣象,足以遮蔽那些嘈雜的指責之聲,也足以用自己的實力與成績為80後昭雪與翻案。他們就像埋不住的植物,這兒有一棵破土而出,那兒有一株嶄露頭角,漸漸地,形成一片綠色的汪洋,蓊蓊鬱郁,蓬蓬勃勃,有點兒肆無忌憚,有點兒張牙舞爪,有點兒「捨我其誰」的霸氣。沒有誰現在敢再忽略他們的存在,也沒有誰敢對他們的聲音置若罔聞。他們出場之初,一舉手,一投足,一眨眼,一微笑,都明顯地帶有鮮明的個人化印記,一個人一個身段,一個人一個面孔,一個人一個腔調。儘管在臃腫、虛假、蒼老與遲暮的中國文壇上,他們目前還處於邊緣的位置,但書籍市場上,他們卻當仁不讓,已成了攪起陣陣龍捲風的真正的主角。韓寒、郭敬明、張悅然、李傻傻等人,不但其作品引領著出版業的潮流,而且已經成為當代中國青少年心中的偶像。於是80後作家,不但成為一個招人耳目的群體,更成為值得全社會注目和解析的一個現象。
陳平先生對19位80後作家進行了追蹤訪問,集合成《80後作家訪談錄Ⅱ》,我以為是一件具有功德意義的事情。關注這些80後作家,就是關注中國文學的未來;研究這些80後作家的思維形態,也就是研究中國文學的趨勢與走向。新老交替,長江後浪推前浪,是自然規律,誰都無法違抗。用不了多久,這些80後作家就會成為文壇的主力軍,成為中國文學的主宰者。在這些眾多的80後作家中,我毫不掩飾自己對韓寒的偏愛。韓寒剛剛涉足文學,以一個叛逆者的姿態出現。但在我看來,他就是《皇帝的新裝》裡的那個孩子,童言無忌,率真無邪,一語點破世間的真相,讓一片片道貌岸然的遮羞布悄然滑落。人成長的過程,其實是往套子裡使勁鑽的過程。當人宣稱自己已經成熟的時候,他其實已經成了套中人。為了自保,指鹿為馬,顛倒黑白,成為成年人日常生活的常態。但韓寒不一樣,他的率直,讓很多習慣了虛偽的人很不適應。
按傳統的價值判斷,韓寒是有點兒叛逆,但問題在於,他叛的是什麼?逆的又是什麼?他對虛偽的背叛,恰恰是對真誠的捍衛;他對惡的揚棄,恰恰是對善的求索。近些年,很多人指責韓寒在大放厥詞,但我卻看到了韓寒的勇敢與無畏。韓寒已經從自然走向了自覺,他開始深度思考了。他的很多言論,初看似乎荒誕不經,但仔細琢磨,卻恍然發現他言之有理。比如他對一些文學老前輩的不恭與否定,曾經引起很多人的憤慨。但有幾個人能分辨出韓寒狂妄之言中蘊涵的事實呢?在中國的「特色」裡,一旦某個人被神化,被官方供奉在神龕裡,就變得不可質疑。漸漸地,盲眾也就成了思想的囚徒,思維也就格式化。韓寒宣稱他不喜歡某個作家的作品,這本來是他個人的自由——任何人都有喜歡與不喜歡的自由,就像任何人都有愛吃甜食或愛吃辣食的自由一樣——此類言論卻像捅了某些人的痛處,引來飛濺的唾沫星。然而在我看來,韓寒所言,並非沒有依據,也並非沒有道理。韓寒毅然決然地朝著思想者的方向行走,我願意把自己的掌聲奉送給他。
儘管陳平先生並沒有對郭敬明進行訪問,但觀瞻80後寫作,郭敬明卻是迴避不了的一道風景。郭敬明讓我想到了叱吒歌壇的周傑倫。很多成年人不喜歡周傑倫,但卻毫不減弱周傑倫的耀眼的光芒。成年人不喜歡,不等於孩子們不喜歡。周傑倫以自己的時尚與奇異,醉倒千萬歌迷;同樣的,郭敬明也以自己的時尚與奇異,俘獲了千萬少年讀者的芳心。郭敬明的語言方式非常個性化,有時他的語言衝破了傳統語言的規範,像一個衝出牢籠的小動物,活蹦亂跳,這無疑是他獲得市場青睞的原因之一。郭敬明走紅,肯定有他的理由;他的書動輒印刷百萬冊,充分展示了他的無盡魅力。
林靜宜文字的幹練與精確,劉衛東對自然意境的營造,金瑞鋒的逾古穿今,陳安棟的憂鬱與迷茫,張怡微平淡背後的洶湧,念珠木馬平和之中的烈火,韓晗的扣問經典、追溯歷史,水格對內心世界的營造與構建,秦惑對「似水年華」的咀嚼,鄧若虛對其他藝術形式的成功借鑒,魏煒立「美麗的感傷」,陳偉軍對親情友情愛情的浪漫勾畫,黑天才輕鬆自如地娓娓敘述,張榮傳的「第四人稱」寫作,麻寧的恬淡與溫馨,袁帥文字的變化多樣等等。一個人一個姿態,一個人一道風景,一個人一種文學觀念。從陳平對他們的訪談裡,我們可以看到。80後作家並不整齊劃一,因此,任何一言以蔽之的論斷,都顯得專橫與武斷。他們成長的背景並不相同,閱讀的書籍也不雷同,因此對文學的理解也大相逕庭,有時甚至達到冰與炭、水與火、矛與盾的程度。怎麼理解他們的文學觀念呢?我的觀點是,他們每個人說的都有理。文學說到底是個人化的勞動,如果每個人堅守自己的領地,栽培自己獨有的花朵,那麼文學的百花園不就滿園春色了嗎?
通過閱讀對他們的訪談,至少,我心目中80後作家的形象受到了顛覆。是的,他們不再是稚嫩的一群,不再是顫顫巍巍的乳雁,而是個個都抖落著豐滿的羽毛,等待著遨遊天宇。
當然,我也清醒地知道,隨著時間的推移,80後作家也會逐漸分化。他們之中,有的人越來越深入文學的腹部,探究文學的根本,有的人可能在市場與金錢中迷失方向,最終只能跟著市場的風向舞蹈。畢竟,他們只是憑著天分和想像寫作,過早地接受了來自社會的掌聲。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或多或少,其成長中都有拔苗助長的痕跡——這是他們的幸運,也可能是他們的不幸。書商們的慾望,吹脹了他們的身體,吹昏了他們的腦子,很容易讓他們在喝彩聲中醉意朦朧。我倒希望80後的作家保持高度的警惕,因為真正的生活對於他們來說,才剛剛開始。而生活,遠遠不像書本裡描寫得那麼簡單。對社會的認知,對人生的認知,只有經歷人生的起起落落,才能夠真正有所體悟。
最後,我要向陳平表達我的敬意。作為80後的一分子,陳平先生為80後作家從幕後走向前台,做了鍥而不捨的努力。是他,讓我們不但欣賞了80後作家奕奕的風采,也感知了他們脈搏的躍動與靈魂的歌唱。
安黎
(作者系《美文》雜誌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