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帶來了無以計數的樓梯,我們的身體因為在上樓梯而見到了從未見到過的景象:也許我們的居所就在樓梯上去的地方,那是我們的家,是為我們身體蘊藏力量的居所;在下樓梯的時候我們陶醉在一個大千世界之中,我們讓我們的身體以抒情的方式出現在下樓梯的過程之中,從而尋找到了我們的世界。
樓梯就在身體之間,昔日中有一次攀援樓梯,你懷抱著一束艷麗的玫瑰花以從未有過的速度將腳下的樓梯當作詩意蕩漾的台階來攀援,那一時刻為了見到住在樓上的一個女人,你的心中已被玫瑰花點燃,那是昔日生活中一次充滿浪漫情調的攀援樓梯的生活。
現在,也許是在昨天的某一時刻,你的腳開始變得無力,走在路上像是踩著雲團——你必然要面對一條樓梯,你把你的世界當作一道樓梯從兒時就攀援著,如果不喪失與世界的聯系,你必須仍然用最古老的方式來上樓梯。
在下樓梯之前——樓下的世界是你在窗中看見的,孩子們在玩游戲,自行車的車輪摩擦著世界。從窗口看見的每一個人都沒有不停下來,他們似乎都在運動。走,跑都是運動的方式,這個世界就是在運動中開始失去了昔日的景象,從而獲得了通向未來之路的景象。
下樓梯已經讓你感受到了身體的拙笨——這種姿勢有點像一個孩子剛學會走路不久的第一次下樓梯,孩子的腳和身體正在學會尋找一種和諧的力量。你就是在那一刻,表現出了身體的不和諧性,表現出了拙笨和慌亂。然而,樓梯下面的那個世界吸引著你——因為你想讓身體置身在人群中,置身在運動中,因為只有運動才可以讓你感受到未來。
下樓梯讓你回到了一個沸騰的世界,整個世界都在用各種各樣的姿勢拼搏,整個世界都在用運動的方式迎接明天。
來到人群,身體開始有扭動感,這是一種運動的方式——扭動是老人也是你的特殊方式:它帶來了身體那激越的抒情形式,帶來了一個人的運動,你環繞著花園之外的柵欄而運動——我們人類的身體處處會碰到一系列的柵欄,我們就是在柵欄之外向前運動的。
上樓梯則意味著你要上到人類的高處,只有感受到低處或高處的人才會同時感受到海闊天空般的視野,所以,用孩子第一次攀援樓梯的方式,你就這樣攀援著,決心占據並攀援到那把通往海闊天空的樓梯。
仿佛有音樂彌漫在你上樓梯的過程之中,“音樂是一個為靈魂充氣的氣泵。膨脹的靈魂變成巨大的氣球,升到音樂廳的天花板……”在音樂之中顫栗著上樓,用手撫摸著天邊的彩虹——從而完成人生最傑出的篇章。
每一次與死神會面的時刻
一個人到了某種時刻將會死去,然而那一刻應該在什麼時候出現,衰老而死亡是一種自然死亡,老人們衰老的死亡大多在凌晨時發生,或者在冬季出現,因為這兩種時刻都是老人們難以承受風氣、濕氣、水氣、地氣和骨氣的關鍵時期,敘述一位死在床上的人是令人傷感的,他來源於床第,必將歸於床。而在某一塊石頭、田窪、河流之上猝死的人是幸福的,這種幸福也許就是人一生的羈絆到此了結的意久。而另一種猝死包括自然災難,虛構一個人在驅車、游泳、旅行中的死亡就是把那個人不用置疑地載入一個公共場所,這些正在活著的人,正在用時間感受著生活的局限性的人,完全沒有預料到有死神之箭前面等待著他,包括死神也不願意帶走他們鮮活的生命,他們的生命就在那段道路中載入了車輪之下,也許是飛機故障的碎片中進入了令人驚駭來不及思慮的死亡之中。發生了的死亡展覽在公共場所,他的死亡被圍觀者所包圍,死亡的消息可以迅速傳播,其意義是讓生存產生了恐懼,給他們帶來了警鍾,就像一串喪鍾,“喪鍾為誰而鳴?”實際上是為活著的為一個懼怕死亡的人而敲響。
死亡讓你感到驚悸,因為你的身體有一天掛滿了輸液瓶,你看見醫生和白衣護士在身旁走來走去,你嗅到了劇烈的乙醚味,來蘇味,你看見了瓶子裡滾動的藥片,看見了注射器閃射的針尖,你還從停屍房經過,每次都使你感到離死神是那麼近。
活著盡管是被一根拐杖支撐著,但仍然可以讓你看到漫天飛舞之中的雪花,看到紛紛揚揚綻放的花蕾和環繞著身體而流動的泉水;活著這一美好的存在讓你抗拒著死神的襲擊,你撐著那根拐杖一次次地逃離死神安排的情景,逃離令你驚悸和悲哀的事物,活著,這一現實的問題讓你一次又一次將影子投射在陽光之下,以說明自己像萬物一樣去時間海洋中游動著;活著;這一詩意的境界,讓你徹夜難眠,你睜著雙眼在漆黑的夜裡想象著自己起伏的一生,你在夢境之中一次次地走在此岸和彼岸的路上……
只有衰老是無法抵抗的,死亡就是衰老的一大敵人,每天在你周圍游走,你提醒自己留神,別讓死神將你的身體帶走。你試著往人類的一道圓圈之中走去,有圓圈存在——意味著有人生的眾多糾纏阻礙著你去死。
讓身體進入圓圈——意味著不死。
還有許許多多種出發,比如奔喪或者旅行,比如遷移或者逃避,奔喪是到一個死者停留的所在地去,出發者一路上的憂慮超過了那個死者的死,出發者在路上回憶著死者的生命,在出發者看來死者要麼是死得太早,要麼是不該死去。出發者一路上經歷的過程除了緬懷之外就是悲哀,也有那樣的奔喪者,駐留在他鄉的死者所在地只不過是一次出發者們務必須經過的地方,他到死者的遺體邊去只不過是一次出發者們務必經過的地方,他到死者的遺體邊去只是一種簡單的形成而已,一路上他想的事沒有一件跟死者有聯系,在他一邊作為奔喪者的形式存在的情況下他在出發的路上想到了令人竊笑的情景以及他生活中的新鮮事。這就是圓圈中的生活——讓身體時刻遷移,其出發就是告別所在地,離開一個舊地方是因為有一個新地方存在著,是因為不死的圓圈在等待著自己。遷移者們尋找的變通工具是馬車、汽車、火車及輪船,遷移者們在最後告別舊地方時眼裡都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惆悵,大規模的攜兒帶女的遷移要耗盡他們的體力和心理承受能力。
但圓圈依然在蕩漾,為了一次不死而蕩漾。讓他們學會在圓圈中最後的運動——讓他們學會告別就是使自己或別人都懂得人生下來就意味著一次又一次地被改變。
不死的人在作最後的搏斗。
這是身體散發著夕陽色彩的時刻。
每一次跌倒再爬起來
身體已經詩意地離地面的影子越來越近。讓身體跌倒,嗅到了塵埃的氣息——我們的生命呈現了最悲哀的場景,那衰竭中的身體伏在地上,腳踝一次又一次受傷、扭曲——落日的一種景象,夢境中從未出現過的一種可怕的景象,人生戲劇舞台上不斷表演的一種景象終於降臨。
無數的骨灰盒就在這樣的時刻產生了。
但你仍活著,跌倒了再爬起來,你的身體只是伏在地上嗅到了塵埃的味道,死神的雙手沒拉你走,你是一個幸運的人。然而,當你跌倒,兩手伸進塵埃深處:“他夢想著一具屍體在土壤裡慢慢消觸,他覺得這是一種很美的愛的行為,一種軀體融入大地的甜蜜的轉化。”(米蘭·昆德拉語)。
在塵埃中你看見了一個年輕女人修長的腿,她在塵埃中輕盈地走著,這是一種誘人的景象。所以你當然不會死,你想起了一個年輕的戀人,她只出現在你的年輕年代,你再也無法與她會晤,她並沒有死的消息傳來,但卻以一種死亡的方式從你生活中永遠消失了。
看見了塵埃中的花朵、小草和年輕人的腳,他們可以輕輕地在塵埃上唱歌、跳舞、狂歡。屬於你的狂歡節已經過去了嗎?不,它仍然在你心靈深處回蕩,你突然產生了這樣詩意的念頭,你閉上雙眼,看見了一個人描述的場景:“他渴望在這樣的死亡中,一種近似於永恆的幸福的死亡中跟一個女人結合。在他的一首詩裡,一對情人緊緊擁抱在一起,直到他們融為一體,變成一個不能移動的人,然後漸漸變成一塊堅實的化石,永世長存。”(米蘭·昆德拉語)。
跌倒了,有人已經扶起了你,那是一雙年輕人的手,他把你扶起來以後就消失了。這是一個年輕人用身體創造自我的世界,他們可以突然地來,也可以突然地銷聲匿跡。你重新站在塵埃之上,雖然不可以同他們像風一樣奔跑起來之後消失,但你畢竟已經成為活著的一員。
趕快朝前走起來,看著自己的影子往前移動,讓身體繼續受到光影的照耀,讓身體繼續承受時間的損傷——這樣你又看見了一條河流,看見了魚群,看見了河邊的一個赤裸著游泳的少年。你站在少年的旁邊,他的身體那麼幼小,那麼美妙,那麼不可思議地成長著。而你同樣也難以言喻地衰老著。
當你年輕時,你想象過這樣的情景:“他想象一對情人廝守在一起,日久天長,以至於他們身上長滿了苔蘚,最後他們自己也變成了苔蘚。後來,有人偶然踩在他們身上(因為苔蘚碰巧在這時開花),他們像花粉一樣飛過空中,感到不可名狀的幸福,只有一對飛翔的情人才能這樣幸福。”(米蘭·昆德拉語)。
然而,你已經變老,一次又一次發生的跌倒事件說明身體已經無法承受塵世的傷害。你開始在另一次跌倒之中閉上雙眼冥想:如果沒有人用手來拉你起來,你願意就此躺著。
躲在塵埃之中慢慢地聽著火車的轟鳴聲來了又遠去——這種幸福猶如身體已經變得如空氣一樣縹緲。
慢慢地傾聽不到別的聲音,只有塵埃一點點地來,如狂風中的一塊瀑布蓋在身上,這種幸福會讓人不再想爬起來。
躲在塵埃之中,再也不用害怕跌倒,身體一點點地變成青苔。變成一棵樹,變成一條河,變成一只不再爬動的螞蟻,變成一朵雲彩——這也許就是關於天堂的夢境。
離塵埃越近,就意味著離天堂越近。
再也不想爬起來,意味著人貼近塵埃看見了天堂的色彩:蝴蝶飛舞的色彩使你感到肉體脫離了塵土之後的輕快,清亮的泉水從耳邊流過,使你的身體不再承擔歷史長河的重負,鳥群棲在肩膀上,使你的肉體第一次長出了雙翼;還有廣闊的草地延伸到看不見的地方,使你的身體從此以後徹底地擺脫了塵世間各種各樣的樊籠……這種幸福伸手就能觸摸到,因此,你再也不想站起來。
每一次疼痛難奈的時刻
疼痛表明身體已經出現了許多陷阱。每一次疼痛難忍的時刻你都渴望著從身體之中出去,你的魂靈希望進入身體之中的世界,你只希望帶著靈魂走,從而將軀殼留下來。
靈魂是看不見的,但可以四處游走。
這是一件令人激動的事情,終於可以將你的軀殼留下來了,留在房間裡,留在床上,留在你出生的地方,事實上,人進行的最後一場搏斗就是可以帶走魂靈游走四方。
疼痛終於脫離了你的身體。
魂靈從房間的某道窗口竄了出去,像一陣火花閃射了一下就逃離了你的軀體,這是一場意想不到的搏斗。
從這一刻開始,你的魂靈就在窗外的原野上游動,此刻路再也不會呈現出陷阱,因為魂靈之下四處都是路線。你看見了一個人從你身體邊過去了,他卻並沒有看見你,你的魂靈在草尖上靜靜地吮吸著露水,就這樣那個給你帶來疼痛的肉體不存在了,魂靈仿佛在游走之中重新獲得了靈泉,那吮吸在嘴裡的靈泉給了你一種可以游動於地面的力量。
離開了塵埃的魂靈再也不會去承擔一次又一次肉體的疼痛,你的魂靈猶如甘露之上的氣息緩緩地游動,緩緩地捕捉陽光,緩緩地享受擺脫軀殼後的自由。
對生命來說,這是你贏得的一次最遼闊無邊的自由。你真的自由了嗎?
你開始意識到了過去的不自由是因為身體的不自由,當身體想裝滿許多東,比如詩歌、鏡子、月亮、門檻、繩索、金錢、權力、城堡、魔鬼、銀行、西裝、領帶、盔甲、鞭子、鑰匙、秘密、情人、眼淚、失敗……時,身體是無法自由的,當身體面對一個滿載著物質和欲望的世界時,身體無法真正地獲得自由,因為自由高高在上,它只屬於魂靈可以飛翔的時刻。當身體沉浸在肉身的疼痛中時,身體還裝滿了一個物質和欲望的世界,在這樣的時刻——人決不可以獲得靈魂在飛翔的輕松,也就不可以獲得一次真正的自由。
擺脫身體的疼痛是一次巨大的搏斗,也許是一次最漫長的搏斗過程。現在你飛翔在空氣之中,再也不會感受到時間那一次一次地消逝,當身體感受到時間在流逝時,說明身體仍然在受到一切欲望世界的控制,時間被你的身體一次又一次地感受著日和夜的穿梭過程,時間的流逝讓你感到身體的不自由,時間左右著你的歷史,總而言之,你生活在時間之中,從而也就生活在疼痛之中,這是難以逃避的真理。
要擺脫疼痛必須擺脫時間——讓靈魂在空中飛翔,這是一種靈魂在自由操縱時間的時刻,時間再也不會消逝,對一個自由的靈魂來說,時間是無限循環的,它的無限性在於靈魂沒有邊緣,靈魂再也不會因疼痛而撞到有限的空間。
靈魂猶如空中的雲彩,空中的氣息——此刻已經環繞在藍天白雲之間,那些給你的身體帶來疼痛的衣服以及藥片已經脫離你的靈魂,那些使你的身體因此陷入時間的堡壘中的婚姻、契約、面包、武器、鹽、酒和冷水浴都已經脫離你的身體而去,這是一個最為隆重的時刻,從此以後你的身體再也不需要拐杖,重復的鈔票,粗糙的沙礫來映現你的生活,從此以後,你的飛翔生活中取消了一只又一只樊籠的存在,也就是說那一只只樊籠已經無法使你的身體再一次感受到疼痛。
飛,空中的魂靈已經在飛。比鳥群和白雲飛得更高;無與倫比的飛翔自由以從未有過的遼闊空間使你戰勝了疼痛的糾纏,使你不再受到時間的限制;飛,再也不需要夢境般的絢麗超脫你身體的樊籠,再也不需要權力來籠罩自己內在的虛弱,再也不需要歷史來澄清自我的傾訴,再也不需要愛情來溫暖自己冰冷的身體……飛的自由帶來了魂靈的無與倫比的快樂,比空氣、白雲更縹緲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