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遇、遺忘、戀情故事、消失的情節、一次吻別的滋味、錯開的腳步聲、幸福的呼吸、痛苦、絕望的燃燒……所有這一切都是我們的身體熔煉出的不朽狀態,也就是我們的身體夢寐以求的姿態。
因為一次奇遇而不朽
在一座沒有名氣的小鎮下榻的一個夜晚——產生了一次奇遇,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星空下看見了各自的臉,他們為各自的臉而激動,並向對方跨出了一步,然後他們就更加清晰的看清了各自的眼睛。在他們跨出的那一步中開始了他們生命之中最短暫的相遇,他們在星空下散步,在他們所有的記憶中:他們走到了小鎮的邊緣,然後是走向他們下榻的地方,第二天早晨,不知是誰最先消失,所以他們的故事沒有延續到第二天。
從他們各自消失的那一刻開始,他們的奇遇就變成了回憶。我們先來看他,在那天夜裡,他作為一個男人出現在小鎮下榻的一個夜晚,然後再出現在星空之下,出現在眼前的一個女人的臉變得清晰——這張臉因為出現在星空下,出現在一座小鎮,當來不及與她,與一個女人繼續進行下一步的交流時,她就消失了。星空小鎮的一條條交叉小路、陌生的臉,有時清晰又變得朦朧的臉,年輕的臉、聲音、腳步聲,在黑暗深處消失的影子……
這是一次奇遇——因為短促的相見,甚至不知道她的姓名、年齡,只感覺到她是如此地年輕,因為這一次奇遇已經發生很久,她和他的年齡一樣年輕,因為發生在過去,過去意味著已經消失,過去因為已經變成回憶——她消失的那天早晨,也是他消失的早晨,兩個人必須消失,因為兩個人與世俗生活無關係,這只是一場星空中出現的奇遇。
相反,如果那天清晨,她消失得慢,慢就意味著她不走,他也許會因為看見她的身影而不走,如果不走就是兩個人不走,就意味著兩個人還會再次相見,所以在小鎮多留一天的理由是什麼,如果在第二早晨,兩個人見了一會,也許兩個人就無法離開。
因為這是留存在記憶中一次絕無僅有的奇遇,因為兩個人消失得都快——再次會面成為縹緲的故事。他在第二天消失時鑽進了一輛過路車,當時他消失得那麼果斷,在消失之前的一剎哪間,甚至忘記了昨夜的那個女人,也許她也一樣,在她消失前,她根本想不起來昨夜曾同一個陌生男人一同散步——兩個人注定要在離開小鎮以前的很久以後,才會想起來生命過程中的這個故事。
米蘭·昆德拉說:「人腦中看樣子具有一塊我們可以稱為詩情記憶的區域,那裡記下來誘人而動人的一切,使我們的生命具有美感」。兩個人短暫的消失,隱私的會面——不為任何人知,在我們的生命之中,這種故事可以繚繞人性中最詩情的回憶,他想起了她,她在每一次星空下的出現,都是那樣完美,那樣年輕,她沒有任何現實意義,她唯一的意義就是帶來了遙遠之中的一次縹緲之中的回憶。
而她呢?多年以後,這個女人必然經歷生命之中一系列世俗生活:戀愛、嫁人、生孩子……她會成為另一個男人的妻子,也會成為孩子們的母親,她只會在偶然看見那座星空,無數年前看見的一個陌生男人的臉……他的存在沒有牆壁帶來的塵世秩序的干擾,他的存在是那麼清晰,又是那麼遙遠。
這是一次詩情的奇遇——必然割斷與世俗生活的糾纏。如果兩個人在第二天早晨沒有消失,兩個人不停地會面,不停地交流,他們的感情必然受到世俗生活的影響,也許他們會有一個更感人的故事,一次風暴般的回憶,然而,那個夜晚將延續成一隻有淚水的回憶,一次充滿物質的聚會,一次浸透戰爭的歷史……單純的回憶將不復存在,單純的星空也不復存在。
這就是一次奇遇的詩性故事,它短暫得猶如一次睜開眼睛到閉上眼睛的過程:然而卻在睜開眼睛的剎哪看清楚了她的臉,在閉上雙眼的剎哪再次看見了那張消失的臉。一次奇遇所帶來的不朽——容不得一點世俗聲音的干擾,容不得世俗世界的籠罩,所以它不朽。
因為一次消失而不朽
抽屜之中的一封情書和一張照片因為一場遷徙後再也無法找到,它失落在一隻箱子中,那只箱子留在了一個客運站,再也無法去找回它。就這樣你對他的所有思念再也沒有所面對的對象來傾訴。
情書反覆被讀了數次,那封情書是他饋贈給你的最後一次言語的過程,情書中的一張照片是他在冒險的開始寄給你的。他站在一片沙漠上,所以他必定要消失在沙漠之後再也不會回到你身邊來。在他的身體消失之後,你堅實地守候著那封情書和一幀照片——彷彿用這種最古老的方式可以守候著他饋贈給你的語言,他讓你看到的他身體最後存在的一個瞬間。
箱子丟掉了的那一瞬間,你幾乎瘋了,你在那座中途的客運站瘋了似地詢問從身邊經過的每一個人:「有沒有看見我的一隻木箱?」這是一個不朽的瞬間,所有在場的人都似乎看見了這個屬於你個人歷史的瞬間。
接下來,你的身體將去怎樣承擔這個不朽的瞬間給你帶來的痛苦、慌亂、虛無、空洞,以及為這個瞬間而承擔的漫長的思念呢?
當遷徙之路到達終點站時,所有的箱子都似乎不重要,因為那一隻隻箱子裡沒有裝藏著你的靈魂,你的愛情,你的思念。所有的箱子在那一瞬間都成為了你生命的負擔,但你仍然用手拎著它們,把它們帶到一座房子裡去。
也就是說,所有的靈魂之外的現實都存在著,你每天都要面對它們,在面對它們的存在時承受一次漫長的精神之苦役。一封情書、一幀戀人的照片為什麼會消失,一種聲音再也不會從情書的墨汁中瀰漫而出,那是你可以唯一面對的聲音,他對你的愛,最後一次愛因為那情書的存在而變得生動,有多少次,當你面對著情書,他的聲音輕輕地而來,讓你的眼睛變得濕潤起來——這是你在他的身體消失之後唯一面對的語言,一幀照片,充滿了他的微笑,他看你的那種眼神……
隨同那只箱子的消失——你得承擔不朽。在這個不朽的過程中,你得伸出手去,在時間的一次又一次杳無聲息的流逝之中感受到他的語言,他的語言再也不會從一封情書上流動出來,你得閉上雙眼,這是一個不朽的時刻:當你閉上雙眼之後,你就會聽見了他的聲音,那些從情書上蕩漾到你身邊的聲音,它們使你的耳朵感受到了聲音,愛情那最動人的心弦的聲音……然後再閉上雙眼,你就看到了那幀照片,看到了他的臉——並解開了不朽對你的重壓,他彷彿仍然活著,向著你走來,這是創造不朽的時刻,你竟然使他活了起來。
奧克塔維奧·帕斯說:「愛情是實實在在套住情人意志的一條套馬索,這個觀念雖然年深久遠,但仍然有活力:愛情是魔法咒語,把情人拴在一起的吸引力是蠱惑的妖術。奇特的事就是這個信念與它的對立面共存:即愛情是產生於自由決定和自覺地接受命運」。
不朽中展覽著一封情書和一幀照片。這是情人留下的遺物,又因為它隨同一隻箱子而消失——不朽將給活著的人帶來一系列的負擔。
一個人的身體在承受這種負擔的同時——不停地與一個消失的人會面。情書、照片——成為你承受這種不朽的——某種「戲劇性情境」,你的一生無論有多少沉浮的歲月都意味著要與它們交往。
一隻消失的箱子深處的情書、照片——表達出了你生命中最虛幻的一部份生活,你是一個女人,現在。你已變為垂垂老者,然而,你依然讓自己的身體看見那些語言,看見那個照片上的男人。
情書永遠為你的身體蕩漾而來語言,它只具有一種魔力,用愛情的聲音籠罩住你;一幀照片可以讓你感受到他的身體、體溫,他的身高,他的腳……這就是它們消失之後的不朽,它消耗著你的生命,直到耗盡你最後的生命。
因為一次吻別而不朽
一輛火車開來,在月台上只有告別的最後幾分鐘了。吻,在這最後的幾分鐘裡發揮出了它那令人窒息的,令人顫慄的最高境界,兩個人就在吻別之中告別了這場愛情。她上了火車,火車向著遠方轟鳴而去,你再也無法看見她。
吻別——對於你來說就是失去她。火車轟鳴而去的那一剎哪佻已經失去了她。她有她另外的生活,你有你自己的生活,這次吻別意味著在你們之間設置下最遙遠無邊的距離。
用月台上的一次吻別來表示她的身體已經離你遠去,火車只是一種道具,把她帶入另一生活領域,在火車到來之前,吻別沒有產生,火車進站的那一剎哪,你和她創造了一個吻別。
無數年過去之後——所有的場景都變模糊了,只有這個吻別的場景還留了下來。火車站的月台吹著那一年的微風,風很冷,好像在往骨頭裡瀰漫,奧克塔維奧·帕斯說:「每一分鐘都是分離的刀片:怎麼能把我們的生命信託給可能割斷我們喉嚨的刀片呢?治療方法就是找到一種止痛藥膏,它可以一勞永逸地治好時光的分分秒秒施加給我們的創傷。」月台帶來了經久不息的甜蜜,同時也帶來了經久不息的創傷。
她再也不會給你別的吻,只因為那是一個經久不衰的吻——從她身體被轟鳴的火車所帶走的那一刻,你再也不可能找到她的影子,再也不可能與她的影子重新見面。
吻別——是斷裂的一種形式,在開始吻的一剎哪便注定你們再也無法聚守。然而吻別留在了月台上,那被寒風所吹拂著的月台真的可以創造奧克塔維奧·帕斯所說的那種體驗嗎:「那麼就沒有出路了嗎?有的,有一條:在某些時刻,時間開了一條裂縫,讓我們看一眼那一邊。這些時刻就是主客體融合、我和你融合,此刻與永恆、此處與彼處的融合的體驗。這些體驗之一就是愛情,在愛情是感覺與情感交融,兩個人與精神交融。這是完全異樣的體驗:我們在自身之外,朝被愛者猛飛過去。」
火車站的月台——轟鳴著一列火車,一個女人即將跨上去,她要讓身體跨越這月台和你的影子,唯一的辦法就是讓火車帶她走,就在這時,最激動人心的時刻發生了:你和她開始了人生中的吻別。
她利用這個強有力的吻——表達她無可奈何的選擇,表達她乘火車而去的憂傷,表達她此去一生的愛,她用一個吻別將愛留給了你。她同時帶走了你的吻別,彷彿這個吻別可以讓她的身體經受住漫長離別的美——一種殘酷的美可以被她帶走。
美,總是因為散發出碎片、距離、錯誤、折磨而成為人們身體中最詩意的世界,你進入了一個沒有她影子的世界,你和另一個女人——在尷尬地繼續著她走之後的生活,只有那個吻別的場景給予你回憶之美。
她把一座冰冷的月台變成了溫暖的回憶之爐,那火爐燃燒著你的生命,而且燃燒著你的身體:「愛情像人類所有偉大發明一樣有利有弊:它是至高幸福也是至高不幸。在所有愛情裡,甚至包括最悲劇性的愛情,都有一刻幸福時光,把它稱為超越凡人的時光是毫不誇張的:這就是征服時間,就是對彼岸世界的一瞥,彼岸即是此岸,在那裡一切都不改變,在那裡存在的萬物都真正存在」。(奧克塔維奧·帕斯說)。
吻別——從不在時間的溝壑之中被湮滅,它必須一次又一次被各自的身體再一次體驗著,被各自不同的處境忘情地重新體驗著。
也許這個吻別已經征服了各自的靈魂,它是被靈魂充分地利用了那座月台、那列火車,那個寒風吻拂的時刻,那個吻別所創造的不朽。
吻別——使生命永遠局限於那一刻,一個女人隨同火車離去的意象,使你再也不可能敞開心靈讓另一個女人走進來。一個女人讓一個吻別變為不朽,從而使她變成了不朽的神話。
因為一次夢境而不朽
夢境般的雨夜,撐著一把油紙傘在一條小巷深處走來走去——那個期待著相遇的女孩始終沒走進來,雨夜卻越來越深,越來越深的午夜,越來越長的小巷就在那個夢中展現著。
從此以後那個夢變成了你生命中某一種詩意蕩漾的一次迷失。同樣一個夢境般的午夜,你尋找到了一把油紙傘——那個已消逝的夢境如何再現在生活之中呢。
走在午夜小巷深處的那個男人,一個撐著油紙傘的男人唯一的願望是看見一個女孩朝自己走來。許多女孩走來了,她們撐著各種各樣的雨傘——朝著你行走的小巷深處走來,但你並沒有感覺到夢境深處可以向自己走來的那個女孩走在小巷深處。
只有夢境深處的雨夜——才可以看見那個女孩朝著自己走來。進入夢之中去,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都想讓自己進入夢境深處去這一刻,你的油紙傘再一次撐開了,然而並不是每一個白天和黑夜都有淅淅瀝瀝的雨水。你展開一把油紙傘——身體被淋濕了,被那個女孩從小巷走來的一個潮濕的雨夜淋濕了。
不朽,在哪裡?